“不!”我坚定地说,然后就跑出连部。有关他的秘密我一无所知,也愿意永不涉及,它该永久为他拥有,让一个男子吐露隐情这太残酷了。没有它,他在我心目中依旧完整,完全配得上当我的保护神。
然而,从第二日起,他竟瘸着条肿胀的伤腿上山gān活,脸色灰huáng,颧骨那儿泛出血丝般的cháo红色;我觉得他对自己有股子怒气,苦行僧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借故在惩罚自己。
我闯进连部去劝他;他四处环视,小声说:“以后别独自来找我。”
“为什么?”
“为你考虑。”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什么也不怕。”
他忧伤地瞧着我,在他祈求般的目光下,我万分惭愧,仿佛我已累及了他,bī迫了所爱的人。我惶恐,低低地垂下头,惧怕正视他。他的目光催人泪下。
尔后的一些天,我们形同路人。我感觉到失手弄坏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失之于何处。那是件悲惨绝伦的事:她想剖析淌血的心,将它敞开在他面前,然而他却退缩了,退得如落cháo那般荒凉、急遽。
有关他的秘密我肯定是晚于钱小曼获悉的。确切地说,那个女孩成了我俩间似有似无的纽带。他把那松扑扑的一包包中药带来jiāo与她,她从不推辞,当着我的面将药汁熬酽厚。我总觉得跟朱庆涛的恋爱造就了她,她在万林qiáng面前变成个落落大方、独具魅力的女孩。她恰到好处的关怀,玲珑的应酬,总令我觉得她更像个称职的朱太太;是她的爱人生活中的润滑剂。她倒药渣时动作刚劲利落,像抛弃什么,我忽然发觉很为万林qiáng伤感——世上少去一个热切爱他的少女;她寻觅到替代他的人,于是他实际上已比过去冷落和萧条了。
那个消息是钱小曼告诉我的,她说万林qiáng已办好了调令,即将去江西万载,是作为那儿一个女职工的未婚夫去的。记得当时她的嗓音像在向我倾诉衷肠,不时让悲情阻隔得断了句。我很怪诞,居然在那瞬间只感觉到一片不可抑制的感动,那个女孩,她头一回向我流露自己。
他确实要走,据说他的未婚妻从念初中起就矢志不渝地追求他;她有个叔叔,是万载县内的实权派,那儿物品富足,气候宜人。还有人说,他去万载是暂时落落脚,不久就会调往省城大展鸿图。
没有什么苦楚能比这更震撼我、摧残那个十七岁单薄而又孤傲的女孩!然而她始终不愿有任何狭隘的诅咒;他大爱前途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没错--至少在她尽善尽美的爱中,不会有一句指责。她觉得是她错,是她傻,她的全部过错就是把另一个女子的幸福当成是自己的。
他的行期一日日迫近,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憔悴,仿佛时时在生那种最伤肺和脾的闷气,我觉得他疏远我只是因为无能。我换下那件镶乌绒边的外套,从此再未翻动过它。
万林qiáng临行的那天晚上,我忽然急于想见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分别,哪怕再凄苦,也应有个结尾。
我对钱小曼说:“陪我去见他。”
她疑疑惑惑地瞧过来,满眼带着受惊的神色:“你不是让我去约他出来吧?此刻连部有许多人在向他道别呢!”
“那样更好,人多势壮。”我说,“最后一次了,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我们去时,连部乱糟糟地堆放着待捆的行李,凌乱而又悲怆。那些背带绳长长地拖曳在地,带着人走茶凉的气氛,他衔着支烟,正弓着背整理着行李,边上坐着些来道别的男生,其中也有谈笑风生的朱庆涛。
他猛然回过头来,那种敏捷本是他的天性,当我们目光相碰时,他修长的手指索索发颤,仿佛是触及灵魂的痛苦。
钱小曼不失时机地说,我们特意来帮忙整理行装的。她是在场唯一清醒的旁观者,她dòng悉一切,却像守着自己埋葬的初恋那样,这件事她守口如瓶。
万林qiáng脸很灰地摇着头,还摆手,但在众目睽睽下他仍是个天才演员。他抽出两本笔记本,像对待战友那么在上面签上龙飞凤舞的留言。他不动声色地递了一本给钱小曼;然而,他却把另一本托在手上,那只手忽高忽低,仿佛成了大海中飘dàng凋零的一叶小舟。
“送我的吗?”我问道,声音隔得很远,像幽灵一般飘忽着。
“喔!”他像把绷直的弓,紧张又激情,“还会见面的,那时你也许就不认识我了。”
我接过那个本子,笑了笑,像梦中那般不合常规。在笑声中,他的脸色一片苍白,那是他初次显出某种虚弱。
那个本子的题字已镌刻心间:真诚为你祝福。在焦灼的夜色中,我抚摸着它,往事历历在目。我孤寂,我迷失,因为无论将来走哪条路,条条路上都没有他;我们是注定走不到一起了,纵然再饱经风霜。一别便是永诀!
原来,我留恋人生与留恋他挨得那么紧!
那大清晨,我跑出窒息人的小屋,肉眼瞧不见的清新空气正在徘徊流淌。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斜刺里站出个人,伫立着,困倦而又迷茫。他轻声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夜。”
我们痛苦地走到一起,倚着他,感觉到他肩那儿湿漉漉的,遗留着夜间的寒气,它带着苦涩的芬芳,直沁人心。我觉得没有爱惜人,没有,世上不会有更赤诚的爱。在我生涯中,它将集一生的美建立一座爱的纪念碑。为他祝福是因为它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毁坏它,亦如毁坏自己。
他喃喃地说:“你会长成个了不起的女性。可我,永远不会再有青chūn和欢乐。”
“不,但愿不。”我听到自己在鸣咽。
他伸出手整理我的头发,体贴入微,仿佛一位弥留之际的父亲絮语连篇:“这么黑的发,美丽的心……一个丑女孩……我的错,今生今世就错失了……”
许多年后,鬼差神使,命运安排我们再次相见。我总觉得这意味着这场爱情的归宿,从它的发源地流经过多的曲折,终于抵达终结处,一晃数年。
他信步向我走来,无需经过犹疑的辨认,我们一向熟识得如同亲人。
“小女孩,你好!”他热情地说,“你果然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性。”
他锐气未消,正在攻读博士学位;家有贤惠的妻子,儿女成双。我觉得这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结局,否则我将寝食不安,就如见到美丽高贵的东西毁于一旦。
我内心怀着对他永久的感恩,那是久久难以忘却的根蒂。假如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是个平平淡淡的女孩,笑声动人,脚步轻盈,目光清澈如水,远离倍受煎熬的心绪;与之相比,我更爱如今的那个我,那个饱经风霜又勇气十足的女人。
他离开知青连的那个上午,天空yīn霾,朔风横行。我独自爬上一座山,举目望去,眼前一片荒芜,仿佛是个壮烈殉情的场所。我想到死,又厌恶死,因为死这种形式已变得狰狞又轻浮。
我找了块薄薄的利石,挖掘一个浅坑,将那笔记本掩埋了。埋得太好,以至于不留任何痕迹,即使再返身去找,也难觅它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