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事_史铁生【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人道主义指引下的康复事业,是要使残疾人活成人而不是活成其他,是要使他们热爱生命迷恋生活,而不是在盼死的心境下去苦熬岁月。所以我以为爱情问题至少是与就业问题同等重要的。生与爱原本是一码事。如果偏要问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的话,回答是:没了这条腿你休想迈动那条腿——你残疾了你就知道了。况且渴望前行的不是腿,而是人,人之不存,腿之焉附?

  我有时候担心:我们费力救活的人,会不会是(或者将会不会是)一个不愿活下去的人?我们隆而重之送去的轮椅,会不会倒为一个孤苦难耐的人提供了寻死的方便?如果爱情对于残疾人来说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总是望而生羡生畏生惭生叹的事,如果他们总是被告知:爱情不是你们生活之必需,而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那么上述担心绝不是多余的。

  自杀并不一定就是软弱,常常倒是一种坚定的抗议,是鲜活可爱的心向生命要求意义的无可奈何的惨烈方式。要是我们说“不自由毋宁死”,大概谁都会赞同,但是不能爱者恰似奴隶的身份。要是我们说“人活着不能没有理想”,大概没有谁会反对,可是爱情正是理想之一种,甚或是一切美好理想之动因。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想死,一个为得不到爱情权利而死的人,至少不比无缘无故地活着更值得嘲笑。照理说上帝是公正的,他应该在给每一个人生命的同时也给每一个人爱情的权利,要是上帝也有错误也有疏忽,让我们原谅他并以康复工作来帮他纠正和弥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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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复本义断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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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幸,使一个人愿意活着比使一个人活着重要得多,也有效得多。(正像有人说过的那样,是不断地给一个人输血呢?还是设法恢复他自身的造血功能?)美好的爱情可以使人愿意活、渴望活并焕发出千百倍创造生活的力量。还能说这是不如就业重要的事吗?

  生命的意义当然不只是爱情,但爱情无疑是生命的最美好的意义之一。倘此言不错的话,现在该说说具体事了:为了一切残疾人都可能享有美好的爱情,康复工作应该给他们什么帮助?也许有人会提醒我们注意:“健全人也未必都能享有美好的爱情。”但我想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们必须要求一切人都有机会站到起跑线上来。大概又会有人说了:“这太容易了,没人不让残疾人站到爱情的起跑线上来。”这让我想起一位康复工作者的话,他说:“让残疾人与健全人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这本身就不平等。为了平等,残疾人必须要得到一些特殊的帮助。”这话对极了。

  譬如说,为性功能有缺憾的残疾人,提供性科学咨询和性工具,这事使得使不得?

  爱情不等于性,性也不等于爱情。但是世所公认:美好的爱情必须要有美满的性生活,而美满的性生活,当然必得是出于爱情。至少,在我们梦寐以求着美好爱情的时候,我们得有机会商量商量这个不可低估的性问题。

  一对真诚相爱的男女,如果因为性方面的缺憾而难成眷属或终致离异,实在是太大的悲剧。其悲尤其在于,我们不见得没有办法使其得到弥补,只因为我们一直没来得及想想办法,或者因为我们稀里糊涂地有着一张薄脸皮。幸亏多少人多少代的痛苦终于在今天化作清醒,确认此事与脸皮无关,悲剧多半还是出于毫无道理的旧观念,还是因为对人道主义的理解太浮浅。

  性生活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是丑恶的为什么大家都不放弃?是美好的,为什么一谈及便把一些人羞杀、把另一些人气死?为什么残疾人的婚姻问题已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而性康复工作却羞羞答答地迟迟不能开展?(出了一些有关书籍,也总是吞吞吐吐像在撒谎,躲躲闪闪像在造着一个谣言。)莫非残疾人结婚单是为了找一个帮工的和壮胆的,并无获得婚姻的全面幸福的必要?为什么可以为肢残者提供拐杖和轮椅,却不能为性功能缺憾者提供性工具、性咨询,以及其他有助于性生活美满的方法?

  如果认为这些事是yín秽的、是低级的、是流氓的,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yín秽和低级不是因为涉及了性器官,而是因为这种涉及既非为着科学也不是出于爱情。流氓的特征也不在于发生了性行为,而在于他们以qiáng迫和欺骗侮rǔ了别人并且也亵渎了性。倘一谈及性便想到yín秽和流氓,我们的出处可真惨到头了。流氓不是性知识造成的,倒常常是因为缺乏性知识,缺乏对爱与性的理解,缺乏人道主义jīng神,甚至可能因为他们自己就生活在不够人道的境遇中。(譬如得不到异性的爱,以至于过度的性饥渴使他们忽然不能自制。)

  总之,在爱情的引导下,无论多么丰富多彩的性行为都是正当的、美妙的、高尚的。为挚爱的夫妻提供任何利于性生活美满的指导和器具,都应该是必要的、人道的和理直气壮的。

  有性功能缺憾的残疾人,仍然有性要求和享受性欢乐的能力,这已为医学专家们所证明。如果性咨询和性器具有利于他们弥补缺憾,从而使其爱情更全面地实现,我们不赶紧做起来还等什么?

  在我们做着上述呼吁的同时,我们当然应该懂得,性生活的美满主要不是技术问题,而差不多是个艺术问题,就是说,那不能单是肉体的接洽,必须是jīng神的结合,是心灵的贴近与奉献。没有真诚的爱,温暖的肉体也可变成冰冷的机器。而在倾心的爱慕之下,满怀的激情便会驱动起美妙的想象力,使残损的肉体也变得丰盈,使人造的器具也有了生命,一个平素拘谨的人也可能忽然有了艺术灵感,创造出无穷的令人销魂的形式。那时,就连上帝也要惭愧,也要感谢我们原谅了他的过错和弥补了他的疏忽。

  最后我想我们还应该冷静。在我们热烈追求爱情的幸福之时,在我们绝不放弃我们应有的权利之时,残疾的朋友们,我们还得冷静。如果我们的残疾导致我们爱情的破裂(这是可能的,不仅仅因为性,还因为许多其他缘故),我们这些从死神近旁溜达过来的人,想必应该有了不太小气的准备:我们何必不再全力地做些事,以期后世残疾者以及全人类不要像我们这样活得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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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乐死断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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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我认为,用人为的方法结束植物人的生命,并不在“安乐死”的范畴之内,因为植物人已经丧失意识,已无从体尝任何痛苦和安乐。安乐死是对有意识的人而言的,其定义是: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在危重濒死状态时,由于jīng神和躯体的极端痛苦,在病人或亲友的要求下,经过医生的认可,用人为的方法使病人在无痛苦状态下度过死亡阶段而终结生命全过程(引自《安乐死》第15页)。

  在弄清一件事是否符合人道主义之前,有必要弄清什么是人?给人下一个定义是件很复杂的事,但人与其他东西的区别却是显而易见的:人是这星球下唯一有意识的生命。(《辞海》上说,意识是“人所特有的”。)有意识当然不是指有神经反she或仅仅能够完成条件反she,而是指有jīng神活动因而能够创造生活和享受生活。而植物人是没有意识的。那么植物人还是人吗?这样问未免太残酷,甚至比听说人是猴变的还要感觉残酷。但面对这残酷的事实科学显然不能回避,而是要问:既然如此,我们仍要对植物人实行人道主义的理由何在?我想,那是因为我们记得:每一个植物人在成为植物人之前都是骄傲的可敬可爱的堂堂正正的人。正因为我们深刻地记得这一点,我们才不能容忍他们有朝一日像一株株植物似的任人摆布而丧失尊严。与其让他们无辜地,在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无从行使自己的权利的状态下屈rǔ地呼吸,不如帮他们凛然并庄严地结束。我认为这才是对他们以往人格的尊重,因而这才是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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