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众目睽睽到底是什么?”
“就是别的死灵都看着你。”
“他们看着我难道不好吗?”
“我是说,比如当你和你的女死灵jiāo欢的时候。”
“我的女死灵?好吧,就算是我的,那又怎样? 不让他们看就是欲望了吗?”
“那倒也不是。可是,那样的时候难道可以让别的死灵看吗?”
“当然,要是他们愿意。再说他们为什么—定要看?”
是呀,为什么?我真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那是怕人看的。”我说,“那样子有些丑,虽然丑但还是有很多人想看。也有人说那其实很美,但是说美的人还是要躲藏起来做爱。”
MS说:"你说--爱!是吗?这个词我知道。这在历史上有过记载,在远古时代的死国曾经存在过爱,可现在早已经没有了。现在的死国,最多也只有jiāo欢。"
“仅仅是为了繁衍吗?”我想到了光明世界中的鹿群,在秋天的山野里,在丰沛的河流两岸,像节日一样聚众jiāo欢。
“不不,那只是为了抵挡一下寂寞,死国并不需要繁衍。死灵据说都是从光明突然来到黑暗,只不过在途经忘川时洗净了一切记忆。”
“我好像不是这样嘛?”
“你是个例外。很可能你躲过了忘川,所以还保留着欲望。这样的事在死国的全部历史上也是寥若晨星,所以我说过很难得,千载难逢。好了,话说回来,我还要请教:做爱,为什么要害怕众目睽睽呢?”
“很可能…因为…哦,大概是这样。那是—个人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要求于他人的时候,—个人和另一个人自由敞开心魂的时候,但又绝不是能被所有的人都理解的时候。所以,所以你和你的爱人走进自由的时候你们同时要小心众人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软弱。软弱,多么可笑。”
“可笑?你是说软弱可笑?不不,那是最珍贵的呀,求之不得的。当你感到软弱、孤独,你才能真正体会爱,真正享受到爱,尘封的史书有过这样的解释。只可惜我们能够读懂,却已无能进入那样的境界了。死国世风日下,一切都已圆满,软弱和孤独—去不再。我们只能到戏剧中去模仿那样的境界。”
我的思路跟不上他,MS又飘离了。
过一会他回来,神色严峻地对我说:“请跟上我的思路、跟上我——圆满并不意味着无缺。对,这样想,圆满并不是无缺,请你重复我的话。”
瞬间我们来到一处湖边。湖波dàng漾,山林环绕,溪流像一匹黑色绸缎婉蜒林间,潺潺注入湖中。湖岸上,树林里,若gān对男女或相拥而卧,或嬉笑追逐……如在光明中的婚chuáng,肆意jiāo欢。他们变幻的形体风雨般任意飘摇,相互融合,相互吸吮,làng一样相互拍打、冲撞……舒腰鼓臀叠胸jiāo股,无拘无束,炫耀其千姿百态,鼓动其万种风情……他们互相并不规避,甚至相互坦然观望。
我想起了光明中的荒野,秋风,和鹿群赴死般的jiāo欢。
“呵,多么自由!”
但MS说:"可你没看出问题吗?"
“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在光明那边这是无法想象的。
“呵,我不知道你说的自由是什么,可这仅仅是戏剧。”
“是呀,寂寞之极的戏剧,他们只是用形体在模仿那传说中的相互敞开和相互依恋,但其实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敞开,形体早已无遮无蔽,心魂也早已没有秘密可言了。”
“为什么?”
“因为死灵们都已圆满,没有阻碍,没有困苦,没有罪恶,没有疑问。死灵们心心相通,无我无他。我们甚至可以在时间中任意来去,因为思想的速度远远快过时间,想象便到未来,回忆便是过去。”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圆满并不是无缺’吗?”
“是呀是呀,可是圆满……”MS汉道,"它让我们丢失了欲望。欲望!"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慢慢你会懂的,你会明白,那是怎样的寂寞。寂寞得就像似被嵌进了岩石,就像似被铸进了均匀的时间,寂寞得快要让整个死国都发疯了呀……所以,所以我们指望戏剧,我们模仿软弱,模仿孤独,模仿激情,模仿着相互敞开心扉的感动。但只是模仿,只能是模仿。你看呀,你看死灵们的动作多么机械,标准,规范,多么呆板,因为那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呀!毫无办法。他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在尽力摆脱成规,但是摆脱成规如果成为目的,一切又都成了刻意的安排,刻意安排还能有什么惊喜和快乐?还能有什 么新奇的发现?心魂就像被做成了一个环,圆满,绝没有缺口。寂寞,永远的寂寞。因为,真正的创造需要的是欲望!欲望呵,你懂吗?可他们没有,早已经没有了,没有欲望,没有惊奇,没有激情……”
“怎么会呢?”
“因为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因为圆满。因为我们与这黑暗毫无差别。我们就是黑暗,就是这无边无际。没有神秘,没有未知,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他们早已看见,下一分钟是什么,明天怎样,我们了如指掌。”
我再看那些jiāo欢的死灵。确实,他们的动作总是显得僵硬,虽然叠胸jiāo股却似按部就班,虽然相互冲撞但没有颤抖,呻吟只是发自喉咙,仿佛一句规定的咏叹。所谓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也都像服从着某种预定的程序,让我想起光明中士兵的操练。
“你们gān嘛不回到过去呢,回到死国有欲望的时代?”我带了几分讥嘲地问,“你不是说你们已经无所不能,能够在时间中任意来去了吗?”
MS叹一口气:"你应该已经懂了呀,在死国所思即所行,不可思议就寸步难移。丧失了欲望,可怎么回到欲望的时代?"
“那是从什么时候?”
MS呆愣着,呆愣了好一会,神情中渐渐显出沮丧、颓唐,或者还有自嘲。
“那可能是因为一次伟大的成功。”他说,“在死国历史上的某一时刻,神降福于死国,死灵们的千古梦想忽然实现,我们走进了极乐,所有的死灵都在那一刻超度了苦难,洗净了心灵,断灭了贪念和恨怨。我们身轻如风,行走如思,水复山隔都不存在,天涯海角霎时便在眼前,正如你看到的,在黑暗中我们无所不能。我们甚至无需语言,只靠思想便已相知相通、互相毫无隔膜……我们仰谢神恩,感谢他伟大的馈赠,举国庆祝,多少天多少夜不停地狂欢,是呀,我们疯狂地享受欢乐,周游八方,奇思妙想无不可及,正像你说的。随心所欲……”
“然后呢?”
“是呀,你问的好,然后呢?可我们已经没有然后了呀!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停止在圆满上……不错,我们饱享了一阵无苦无忧的时光,可是然后!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寂寞降临了,寂寞就像在一个环中流动周而复始,寂寞就像这黑暗一样充满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的心魂,毫无遗漏,密不透风……一次伟大的成功一次旷古神恩把我们送进了永无休止的圆满,和寂寞。就这样。就是这样。死灵们再不可能有困苦,再不可能有好奇,再也不可能有激动和兴奋了。开始我们还以为这是一时的,不足为虑,谁知漫长的时间从此只剩了重复。对无所不能来说,一切都是陈旧的,再没有过去和未来之分。我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试图粉碎这神恩。所以他们告诉过你,在死国,神被看作是一种平庸的东西。平庸至极!它使我们无所不能吗?不,其实它使我们寸步难移!但是……但是粉碎圆满是可能的吗:麻烦就出在这儿,圆满是无懈可击的呀,无懈可击!所以我们呼唤魔鬼,重新给我们残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