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你把它们全都扔掉了?"李霞拍拍手,然后把手按在胯上,说,"知道不,那块毡垫是羊毛的,是祖传下来的,这下看你怎么办?"
站在李霞后面的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像个江南的小姐,她的眼神有点冷,现在她一脸的不耐烦,说;"怎么这么讨厌,真是自作主张,我的裤子是苹果牌的,下星期要穿的。"
最后一个站出来的是郭顺妹,圆脸、矮个子,她是洁岚同班的,但两个人有点水火不相容,她没说什么,只是附和地发出几声,表示对李霞她们的声援。也许是同班的缘分让她收敛许多,否则,她这喜欢咋呼的丫头非大喊大叫不可。
待她们都吵够了,无可奈何地看看这个镇定的新伙伴。洁岚才笑笑,蹲下身,从chuáng底下抽出两只大纸箱,说:"东西都在里头,现在物归原主吧!"
李霞她们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李霞哈哈大笑:"都在传说你是个女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洁岚也笑起来;"那个毡垫真是祖传的?"
"哪里有的事,见他的鬼。"李霞手舞足蹈,"要是祖传的,我早扔了,我不喜欢我爸,她们都知道。"
"你真啰嗦。"那个憔悴的女孩柳眉倒竖,叫道,并且用胳膊肘碰了碰李霞。
李霞忍住笑,指着那女孩说:"颜晓新,你把那名牌裤子收回去穿吧!"
颜晓新瞪了瞪眼,没作声,从此再没提她那宝贝裤子。她的破名牌裤子一直在那纸板箱里装着,直至上头布满霉迹才捏着鼻子送至垃圾箱。
后来,李霞同颜晓新去学校食堂打饭,郭顺妹忽然用洋径浜英语向洁岚问好,仿佛是在隆重的外jiāo场合。"Howyouyoudo?"声调生硬得连她自己也朗声笑起来。在洁岚的眼光里,郭顺妹一直是十分古怪的,比如洁岚刚来班级不几天,她突然问她:"你懂如何能使男生魂不守舍吗?"把洁岚问得满脸通红,整整一天都抬不起头来,因为郭顺妹问得声音嘹亮,连后座的男生都听得哧哧乱笑。洁岚觉得自己的形象大受影响,从此就对这女孩敬而远之;郭顺妹很敏感,从此见了她也是讪讪的,从不多说话,直到现在才破例。
"你不错,终于过了这道关。"郭顺妹快人快语,"东西是今早她们故意堆上去的,想为难你。"
"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这还不明白?有些嫉妒你,主要是颜晓新--所谓的画家,小心眼多!"
"嫉妒我?"洁岚如坠梦境,尖声叫起来,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可夸耀的,"为什么?"
郭顺妹端详着她,忽然没轻没重地笑道,"你现在一脸倒霉相,像个演苦戏的电影明星;你是个老式的女孩,男生都说你像青苹果,知道吗,酸酸的青苹果。"
"你没回答我。"洁岚叫道。
"我不能回答,否则就是犯罪!"郭顺妹很玄乎地说,"出卖朋友的秘密该判刑--如果我是法官,我就这样量刑。所以,我就不能当卑鄙的小人。"
很快,李霞她们买回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包子,她大声宣布:"今天实行共产主义,现在大家饱饱地吃好,下午都打扮一下。晚上我的搭档张银--上海小姐过生日,摆阔,说是要请我参加生日晚宴,我说我李霞喜欢有福同享,带几个姐妹一块去,她也只能点头了!"
下午,郑洁岚躺在小chuáng上睡得迷迷糊糊,来上海有半个多月,似乎一直未能放心地睡过。舅舅家那间小屋,原来会充满母亲的催眠气息,因为妈一九六八年离家前一直是那里的主人,可是舅妈将它改成堆杂物的小间,窗子都钉死了,里面透出霉味,角落里还有大黑蜘蛛做网。在那里,她总有种yīn森森的当囚犯的感觉,连梦都是苦涩的。现在,她倚在那儿,隐约听见那几个女孩在比较谁的膝盖骨小,哧哧地笑着,于是她的梦也变得很松弛很làng漫。总算回到可靠的地方了,她心里动了一下,不由一滴清清的泪顺着眼角滑过光滑的腮。
"她哭了!"
"她一定受过许多委屈!"
"我们得让她快乐些!"
洁岚没张开眼,眼皮太沉重了,梦拽着她渐渐远去,让她重新成为一个贪睡的小姑娘。等她醒来,发现早已夕阳西下了,几个女孩打扮一新正在那儿正襟危坐,李霞还捏着一块指南针似的又厚又大的手表计算着时间。
"嗬!创纪录了。"
"再不醒我们要捏你鼻子了!"
"快点,好吃的东西都让别人扫dàng光了!"
洁岚腼腆地笑笑,刚起身洗了把脸就被新女伴们拖着出了门,她们都异口同声说清岚不打扮反而飘逸、秀气。好久没有跟人拥簇着进进出出了。很奇怪,在黑龙江老家,她被人称"上海小姐",因为身上有妈的南方气质,有妈探亲买回的上海衣服;可真回到上海,同那些叽叽喳喳,脸儿白净,腰肢细软的上海小姐比,她就明显地带着北方人的大骨架,肩也是平平的,都不用像上海女孩穿衣服装垫肩。
她们一行拐入一条僻静的马路,那儿的法国梧桐显得特别茂盛和挺拔,很有传统的样子。秋天了,地上铺着金huáng色的落叶,很华贵,路上行人稀少,也没有汽车轰鸣声,静得几个女孩不由自主地压低嗓门说话。
"这地方是真正的高级住宅区!"
"怪不得张玥气质不凡!"
张玥也是同年级的女生,长得眉清目秀,不知眉眼哪儿有些特别,反正别人见过她后就很难忘却。全校的人几乎都认得她,她和李霞同是校艺术团的台柱,在学校两个人都拥有众多的歌迷。
在一幢尖顶的小房子前,李霞对了对门牌,扻响门铃。奔出来开门的是张玥,她眼睛细长而又明朗,十分晶莹,像不谙时事的婴儿,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她同那几个女孩打过招呼,红着脸对洁岚说:"我早注意上你了,一直没机会认识。听说你很有才能,我就喜欢上了。"
李霞哈哈大笑:"你们两个都是才女,我在你们身边就觉得无能!"
张玥的母亲款款地走出来,那是个身材修长的女人,穿着秋香绿底灰色散花的长裙,脸上略带微笑,她把大家招呼到客厅坐下,那里的长餐桌上放着大圆蛋糕和一盘盘冷食,餐具都是银制的,特别漂亮的是一把圆头的大餐刀,像漂亮的装饰物。洁岚从未到过这种场面,她发现连李霞也拘谨起来,也许是不知怎么摆弄那些银光闪闪的餐具。
大家文雅地喝着罗来汤,注意尽量不让嘴咂出一丁点声响,只有张玥,用手拿蛋糕,一大口一大口喝汤,十分放松。除了洁岚她们,客人中还有几个大小不等的男孩,据说都是张玥的表兄。刚开始切蛋糕,电话铃就响了,张玥的母亲去接电话,口口声声称对方为"马老",恳切地要求对方隔日一定光临此地。
"张玥,张银,你来同马老说几句。"那位漂亮的母亲笑盈盈地说。
张玥像小鸟一样飞过去,对着话筒就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马伯伯,我的进步都亏您的帮助,对,我不骄傲。爸爸妈妈一定要请你来做客,明天是我十四周岁生日……巧克力我不敢吃,妈咪说吃了要发胖,影响舞台形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