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继续往下想吗?去追问黑暗深处的心灵,去探寻心灵深处的黑暗?刘秀浑身发抖,不寒而栗,他是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刘縯死了,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不会再有人挺身立在他的身前,替他抵挡明枪暗箭,他所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童话早已破灭,尽管成人的游戏丑陋无比,而他却必须参与。
他该如何应对一个没有刘縯的世界?他希望刘縯能够告诉他。事实上,刘縯也的确告诉了他。刘縯用他的自杀,给了刘秀最后的遗言。
当刘縯落入朱鲔等人布下的陷阱,他没有反抗,而是从容赴死,他之所以如此,并非为了保全自己的尊严,而是要让朱鲔等人内疚和羞愧,让他们不至于赶尽杀绝。他要用自己的死,成全刘秀的生。
刘秀明白刘縯的苦心,这是兄弟间的默契。刘縯要让刘秀代替他活下去。只有活下去,再谈别的才有意义。而刘秀的痛苦就在于,他如果想要活下去,他就必须背叛刘縯,向杀害刘縯的凶手屈膝。
宛城虽大,刘秀却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刘縯死后,宛城却风平làng静,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已经足以让刘秀寒心。没有人敢于公开站出来抗争,所有人都选择了对现状的默认。曾经亲密无间的南阳豪杰,曾经血浓于水的刘氏家族,在刘秀的眼中,他们何尝不也是背叛了刘縯的人?
对于刘秀来说,宛城是他人生中的另外一个战场。宛城不同于昆阳,昆阳的战争在明处,而宛城却将是暗中的较量。这是一场他输不起的较量,而这又注定是一场漫长的较量。朱鲔等人将在他头顶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将长期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一步走错,立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秀很清楚,为了活下去,他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将放弃为刘縯复仇,他也将为此蒙受误解和羞rǔ,他将背叛刘縯未寒的尸骨,与仇家握手言和,他将夹起尾巴做人,活得像一条卑微的狗。然而,这样的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为了什么而活?等价于为了什么而死。庄子曰:小人以身死利,士以身死名,大夫以身死家,圣人以身死天下。以上四种,刘秀将何去何从?
黑夜已逝,曙光见于天际。
无论如何,活下去。
【No.8 入戏】
刘秀回到宛城,其实也给朱鲔等人出了一道难题。如果刘秀起兵造反,对付起来最简单,直接发兵灭之即可;如果刘秀逃跑,那也容易,正好告他一个畏罪潜逃,也是抓来便杀。然而,朱鲔等人万万没想到,刘秀居然有胆回来。
刘秀都送上门来了,杀还是不杀?
杀吧,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杀刘縯之时,已经亏心在先,且不说许多人为刘縯鸣不平,就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没有刘縯,他们哪里会有今天?如今刘秀回到宛城,连家也不敢回,第一时间找到皇帝刘玄请罪,刘秀的态度已经表明,他拥护中央杀刘縯的决定,他绝无为刘縯报仇之心。刘秀如此顺从而无辜,叫人怎么下得去手?就算下得了手,又何以塞众人之口?
不杀吧,又担心会有后患。一则刘秀是刘縯的亲弟弟,按照人之常情,他不可能没有报仇的心,就算现在没有,并不代表将来也不会有。二则昆阳一战,刘秀表现出来的能力实在让人忌惮,看得出来,刘秀绝非池中之物,一旦刘秀时来运转,恐怕就不仅是报仇那么简单,说不定连刘縯失去的皇位,他也要抢夺抢夺看。
朱鲔和李轶商量了一宿,决定当面摸摸刘秀的态度,然后再作决断。
次日,刘玄召见刘秀。刘秀进入大殿,往上一看,不仅刘玄在,朱鲔和李轶也在。刘秀知道,他的命运,将决定于这次三堂会审,然而并不惊慌,一一拜见。
朱鲔仔细打量刘秀,见其脸上并无怨气,只有惶惶的恐惧,心中颇感满意。刘玄有意饶刘秀一命,见朱鲔面色大好,以为朱鲔无意再杀刘秀,于是望着朱鲔,用商量的口气道:“那就……”
朱鲔不理会刘玄,他望着刘秀,一脸关怀之状,温声问道:“刘将军眼圈为何如此之红?昨夜哭过了?”
刘秀心中一惊,这可不是随便一问。朱鲔的逻辑很明确:你既然哭过,那就一定是为刘縯而哭。为刘縯而哭,就表明你有怨气。你有怨气,就一定会报仇。你要报仇,就意味想杀我。你想杀我,那我就先杀你。刘秀不动声色,恭声答道:“蒙陛下恩准,许我宿卫禁中。守护陛下安危,责任重大,因此一夜未敢入眠。倒叫大司马见笑了。”
刘秀躲过了第一记重拳。
朱鲔再道:“昆阳大捷,天下震惊。刘将军指挥若定,虽项羽韩信,在刘将军面前,想来也只能俯首称臣。”
刘秀大为惶恐,伏地道:“昆阳大捷,守城以成国上公王凤功劳最大,攻坚以李轶将军功劳最大。刘秀一介偏将军,蒙李轶将军不弃,留于帐下听命而已。”
朱鲔听完,一脸困惑,回头问李轶道:“果真如此?”
昆阳大捷之后,李轶及其余诸将回到宛城,日夜争功,都想把昆阳的胜利记在自己名下,争来争去,谁也不肯服谁,刘秀的功劳反而根本无人提起。李轶正为争功苦恼,如今见刘秀毫不居功,把功劳全往他身上推,这么好的事,哪里还客气,当即冲朱鲔一抱拳,笑道:“昆阳大捷,侥幸而已,侥幸而已。”言下虽然谦虚,然而却已等于承认:嗯,昆阳那事是我gān的。李轶说完,暗中冲刘秀一挑大拇指:兄弟,够义气。
刘秀又躲过了第二记重拳。
朱鲔再道:“今日一见,彼此再无芥蒂,尽释前嫌可以。刘将军在颍川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实属难得将才。我当奏请陛下,拜刘将军为上将军,统帅汉军,继承令兄之遗志,攻洛阳,定长安。刘将军身为刘氏宗室,望勿推辞为幸。”
刘秀越发惶恐。朱鲔哪里真肯jiāo出军权,封他为上将军?朱鲔还是对他不放心,还要再试探他。刘秀叩头不迭,连声道:“大司马错爱,刘秀愧不敢当。稼穑商贾,刘秀倒是略通一二,至于用兵之道,刘秀则自愧不能。每上战场,战战兢兢,唯恐丧命,常为其他将军耻笑。刘秀素无大志,留在宛城,侍奉陛下,余愿足矣。”
刘秀言之恳切,刘玄和李轶也都主动跳出来为刘秀转圜。刘玄道:“寡人看着文叔长大,稼穑商贾,确是一把好手。”李轶也道:“文叔见敌而怯,汉军上下,无不知晓。文叔不宜为上将军,可使留在宛城。”
刘秀又躲过了第三记重拳。
朱鲔大笑:“刘将军既然无意出任上将军,我也不好勉qiáng。”又对刘玄道:“伯升亡故之后,落星剑尚在陛下之处,今刘将军已回,可使物归原主。”
朱鲔前面是三记重拳,此刻打出的却是一记冷拳。他就是要借落星剑刺激刘秀的神经,让刘秀睹物思人,勾起杀兄之恨。看见落星剑之后,刘秀只要脸色一变,朱鲔就有了借口杀人。
刘玄自从得到落星剑之后,爱不释手,真要他还给刘秀,确实有些心疼,因此磨磨蹭蹭,不肯解剑。刘秀伏地奏道:“落星剑乃天外玄铁所铸,必择主人。伯升德浅才薄,不能驾驭,反为所害。今天下能配此剑者,非陛下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