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是电视人的角度,我也琢磨,《非诚勿扰》不容置疑的号召力到底源于哪里?毕竟jiāo友类栏目作为一种节目形态已不少见,“非诚”也没有先发优势。不管怎样,先用个排除法吧,我感觉“非诚”和其他jiāo友类节目最大的区别是,它本质上与风月无关。这是一个境界上的区别,也是它能够引发巨大的社会效应,并且让各种毁誉一直缠绕在它身边的幸也不幸的根源。
字典上的“风月”很浅白,清风明月,也指闲适的事,更多用于男女情爱,比如《红楼梦》里的智能儿,“如今大了,渐知风月”。节目的主题既是jiāo友,可以想象《非诚勿扰》应该是怎样清浅的调性,一些渐知风月的男女,谈谈情,跳跳舞,各自展示一番雕虫小技并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宾主承欢,大幕落下。可是不然,这个《非诚勿扰》横空出世,而且一出世,就颠覆了所有人的预期:这不是一档小情小调的节目,这曾是一出直指人心、直指当下世道人心的大戏。
戏中的主角是二十四个如花似玉八面玲珑的女孩子,也有人名之为物质女孩儿,她们形貌参差,性格鲜明异常,想来这二十四个角色的设置是有讲究的,刚好可完整覆盖一个时代女性的众生相。上大学时,我修的主课是电影剧作,课上专门讲到“群像展览式”剧本的写法,当时没有“非诚”,否则十个蓝本都有了。马诺、谢佳、马伊咪、闫凤娇……围绕着她们有很多话题在似有似无的策划中渐次展开,而每期几个顺次出场的男生,则像极了几道考题,每一个人都争取代表或者说外化时下某一类型的男子,来考一考这些冰雪聪明的女孩子,了解她们的眼光,知晓她们的好恶。男嘉宾的遴选也有趣,基本上都是自己家没有但邻居家有的那种熟悉的陌生人,让你既有窥秘的好奇,又有天然的亲近。所以,一直很佩服“非诚”导演组选人的眼光,总怀疑有个眼光老辣的高人躲在后面,暗中调配每期嘉宾的出场阵容。
评价一个电视节目的成色,还有一个不太能上得了大台面的指标,就是它调动观众肾上腺素的能力有多qiáng。它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观众的悲欢和甚至不经头脑直接发出自肺腑的感喟,观众就会在多大程度上被它挟持或驾驭。“非诚”在这点上做得有多么出色呢?它不但成功调动了亿万受众的肾上腺素,也搅动了几乎全社会的肾上腺素。栏目中那些尖锐的来自价值观的冲突和男性女性角色的冲突迸发出了极大的对抗性,那些对于生活、对于金钱、对于性、对于事业、对于孝道、对于爱情……这些沉甸甸的无关风月的命题,在每一个周末,伴随着气场qiáng大的主持人扑面而来。曾有一度,我甚至有种qiáng烈的直觉,分明感觉到了在每个周末之夜,在每个开场的时刻,在收看《非诚勿扰》已成为亿万双眼睛和节目组共同预谋的某种规模超大的集体行为艺术的情势下即将开演前的那一分静寂,就像一锅沸水,在水沸之前那一刻的静寂。我们都知道,它将沸腾,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的沸腾将来自哪一滴水,这滴水将在哪一刻迸发。于是,马诺因为她的那句“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在自行车后座上笑”而一夜之间名动天下,就是一个很必然的偶然了。
我承认,我是很偏爱这个节目曾经的烟火气,喜欢它碰撞中的激情,喜欢它的假中见真,喜欢它直面生活真相的勇气和能力,这真相里有刺痛人心的寒冷,也有足以融化众生的柔情。当然,对一档节目的评价往往因人而异,就像《红楼梦》单是名字,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不同的理解。《非诚勿扰》还是有些复杂了,因为从它里面可以提炼出的面相过多,多得有些像生活的本身。于是应了观众的种种眼光,它的某些刺目的部分就显得格外突出,于是口诛笔伐也就可以想见地“壮怀激烈起来”。而在众多道德家的肾上腺素集体亢进的压qiáng下,不久节目组做出了合乎时宜的转型,目前看来转型挺成功,据说已经成了和谐三宝:麻将、淘宝、《非诚勿扰》。呵呵,看来,曹雪芹生在当下也是枉然。当然,历史没有如果,让风月的回归风月,时下的“非诚”已是另一番风景,我的“非诚”,不见了。
好在,还有孟非。
当一个同样无关风月却有着新闻理想的人去做娱乐节目,会是怎样?
会是孟非的《非诚勿扰》。
跟孟非先生有过一次短暂的擦肩而过。那是在孟非主持的《南京零距离》成为业界传奇的时代。大概五六年前,我正在北京电视台主持《身边》,也是一档民生节目,一年的广告费在四千万左右,一个节目组三十多人,一年能给东家jiāo这么多公粮,gān得也算是拼死拼活。但是领导想得远,让我们去一档一年能挣一个多亿的民生节目偷偷艺,那就是传说中的《南京零距离》。于是就在南方最难熬的早chūn三月,我们一行人赶往南京与“零距离”节目组“零距离”。因为时间安排匆忙,也是因为领导和群众挂心的正事到底是不一样的,为了赶赴江苏台的招待晚宴,孟非和我只远远地在演播室打了个照面,但是据当事人孟非先生后来称,这个面他可是没有照上的—也难怪,那时他正在备播,手里一摞稿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副样子,同是主持人我很理解,正是内心焦虑头脑忙碌的关键时刻,一会儿就直播了,谁招他他跟谁急。
看介绍,孟非主持民生节目非常受欢迎,据说初试啼声就赢得南京市民的满堂喝彩。因为不上星播出,无缘得见。但是,看了孟非主持的娱乐节目,可以想见他做新闻的好。好的新闻人,都是很会问问题的人,因为问题提对了,离答案就不远了。而孟非对男女嘉宾的提问,往往很对,而且带着自己的立场,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主观性,并靠着它把握住了现场微妙的平衡。比如,对某个一贯挑剔的女嘉宾,孟非会问:“你嫌前一个男嘉宾个子矮,换了个个头高的你说他不能逗你笑,这位逗你笑了你又嫌人家工作不理想,你选择男朋友有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呢?”这个分寸在孟非手里,话很直接,却没有攻击性。尤其在嘉宾发言尺度过大的时候,等着看孟非如何收拾局面如何圆场曾是我的一大乐趣。
好的新闻人,都是很会总结和概括的人。忘了哪一期了,反正看到一对小年轻最终牵手成功感动到不行大肆飙泪时,镜头目送两人缓缓从前景走入后台,明显是为了缓和当时现场的情绪,这时的孟非即兴独白了大约一分多钟,一段长长的贯口,几乎一字未错,像背过一般流畅,内容恰当,情真意切。当时确实有点儿惊着了,心里有了口里就到了,几乎没有时间打腹稿,这种千钧一发之际的张口就来,作为主持人,我得承认我做不到,而且估计我视野里的主持人能做到的,两个巴掌就数得过来了。所以孟非说他高考语文一百二十分,我真信。
好的新闻人,跟人与事总会有着恰当的距离感。我相信这也是孟非主持《非诚勿扰》最迷人的一面。台上越热烈,孟非越冷静,话少,看不出什么表情,有时候甚至有点儿旁观者的感觉,有点儿“与我何gān”的感觉。这是哲学家和文艺女生最钟爱的气质—一种疏离感。疏离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尤其是在“非诚”这种水深火热的气氛里,主持人的疏离,恰似在沸腾的油锅里加了一滴冷水,这种情形,可以想见是会引来多么热烈的回应。当然,现在的孟非气场依然qiáng大,只是话多了,也更突出亲和的一面,但是私下里我总是不免有些小人之心的揣度:这些表达中有哪些是真的直抒胸臆,有哪些是不得不说,或者不得不如此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