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遇而安_孟非【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孟非

  重庆的酒令也很有意思,一套一套的,从一到九,都有说辞,说辞还很幽默,有历史,有现实,当下最流行什么,重庆人都能与时俱进地把它融入酒令里。可惜我就是学不会,也没记住。我只记得这么一段:“酒酒酒(九九九),好朋友,万事莫过杯在手,我愿长江化作酒,有朝一日跳到江里头,一个làng子一口酒。”这要用重庆话说出来会很有意思。有兴趣的朋友到重庆去玩儿,可以留意一下他们划拳的酒令,绝对是一种有趣的酒文化。

  5、吃不够的小面、凉面

  全国人民爱吃川菜,不仅因为它好吃,而且因为它大众。川菜的材料基本上都不算高档,大多是猪身上的东西,贵不到哪儿去。同样的钱请人吃川菜能摆一大桌,而请吃粤菜,可能就只有两道菜。

  川菜让人迷恋的原因都在调料里,所以重庆有句话叫“吃的是作料”。重庆最让我魂牵梦萦的不是川菜,也不是火锅,而是路边摊上的小面和凉面。小面其实就是最普通的素面,作料是关键。我小时候的小面是六分钱一两,我一般吃二两就够了。那种味道对我来说,至今想起都是幸福的味道。

  前几年回重庆,我出去逛街或者上亲戚家串门儿,回外婆家的路上是一路走着一路吃着路边的凉面回去。重庆路边摊上的凉面都是用小碗装,面很少,基本上就两筷子的,但调料放了十几样,一碗面两口就吃完了,辣得心脏都疼。我接着往前走,买一瓶冰饮料,咕嘟咕嘟喝下去。大约过十分钟心脏不疼了,嘴唇和舌头也恢复知觉了,又看到一家卖面的,再来一碗,又是两口吃下去,又辣得不行,接着再来一瓶饮料。就这样,一路走到家也吃饱了。

  上次回重庆我特别想吃小面,一大清早在去机场的路上,我不停地念叨着,热情的司机为了满足我的愿望竟然带我到了机场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一家小面馆。我高兴坏了,热热乎乎的一碗小面吃下去,幸福感就在心里和胃里dàng漾了一整天。

  关于小面,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算把所有的作料都原样给你,到南京就弄不出那个味道。我妈曾经多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所以现在每次有机会回重庆参加活动,主办方问我有没有什么其他要求,我的回答全都是:有,小面!

  南京也有很多种面,但那基本就是酱油面,加块大排叫大排面,加块小排叫小排面,加大肠叫大肠面,说起来有几十种,其实面都是一个味道。而重庆的面虽然就三四种,但不同的作料却调出了截然不同的口味。相比之下,南京的面条实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第六章 小资本家爷爷

  我爷爷很像电影《林家铺子》里的那个掌柜。爷爷是扬州邗江人,十几岁时一个人挑着担子进城当学徒,慢慢积累了本钱,后来开始自己做买卖。再后来,生意做大了,他和两个朋友合伙开了个钱庄。在那个时候能开钱庄应该算比较发达了。听我的叔叔伯伯们回忆,大概在一九四九年,爷爷还上过国民党的金融年鉴。当然,我有些怀疑那种年鉴跟现在一样,是给点儿钱就能上的那种。但不管怎么说,我爷爷都应该算小资本家了。

  1、无法兑现的金条

  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军的pào声近了。爷爷和他那两个朋友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去台湾。如今的我无论如何也弄不到二〇一二的船票,而当时我爷爷如果变卖家产,是能让一家人去台湾的。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爷爷权衡再三,终于横下一条心—不走了!今天我估计,老爷子当年最主要的判断恐怕是,自己又不是什么大资本家,要镇压资本家也还轮不到他这样的小资本家头上。最后爷爷把家产全变卖了,留了下来。

  爷爷的两个朋友也抱着同样的心态留了下来,都变卖了各自的家产,最后三家人凑了一百根金条—那时候的法币跟草纸没什么两样,只有金条是硬通货。他们把这一百根金条存进了当时的国民党中央银行,票据上写了我爷爷和他两个朋友的名字,三人各执一份。

  等到新中国成立后没多久,他们就发现这件事儿说起来变得很可怕了—虽然他们没去台湾,但在那个年代,家里存着国民党银行的金条存单也是天大的罪过。三家人冒着杀头的风险,想尽各种办法保存着各自的银行存单,一直保存到了“文革”之前。但当红卫兵开始大规模地抄家后,他们也就不敢留着那张存单—如果被抄家抄出来,真不敢往下想。万般无奈之下,我爷爷把金条的存单悄悄烧了,和另外两家人也失去了联系,爷爷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去世了。

  到了八十年代末,我的叔叔、姑妈们所在的国营工厂倒闭的倒闭,停薪的停薪,这时候他们就回想起了爷爷在世时说过的金条。他们算计着,要是能找回那一百根金条,三家人平分,怎么也得有三十根吧。三十根金条再加上存了三十多年的利息,那可就发了!

  在huáng金梦的qiáng烈驱使下,我叔叔真联系上了爷爷两个朋友的家人。我爷爷的朋友也都过世了,他们的后人也都知道有金条的事儿,但悲摧的是,“文革”抄家时,那两位老人也和我爷爷一样,没敢留着那张可能导致家破人亡的银行存单,不约而同地都把它给烧了!烧的时候三家人的想法还都一样—我烧了不要紧,另外两人会留着的,有朝一日去银行,上面不是还有我的名字嘛。就这样,悲剧了。

  最后,我最小的也是混得最不济的叔叔,抱着渺茫的希望,辗转给台湾那边的银行写信,查询那一百根金条的下落。当时两岸还没“三通”,民间书信往来都要通过中国香港红十字会中转。几经辗转,台湾那边居然回函了。根据我叔叔提供的姓名、年份等信息,银行确认了这笔金条的存在,只要能提供当年的凭据便可兑现。据说,三家人听到这个消息真是欲哭无泪,因为谁家也拿不出凭证。当事人全都过世了,存单又都没有了,红口白牙地说故事银行总不能相信吧,最后只能作罢并且顽qiáng地相信“咱家祖上阔过”。

  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这事儿,我的那些叔叔姑妈还心如刀绞,总是祥林嫂般地念叨:怎么就都烧了呢?!

  2、在澡堂里过一辈子

  爷爷奶奶在我十几岁的时候都去世了。爷爷给我的印象是个文化不高,却非常儒雅,说话轻声细语,慢条斯理,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的老人。

  爷爷奶奶住在南京健康路旧王府的四合院里,房子很老,是太平天国时候留下的,放到现在要算文物了,只是最后像中国所有城市里的老建筑一样,在拆迁大cháo中被夷为平地了。那条街,也是南京城南的一条老巷,巷子里都是住了一辈子的老街坊,很像北京的老胡同。

  自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人的称谓要么是“同志”、“师傅”要么是“大叔”、“阿姨”之类,到了改革开放之后才重新出现了“小姐”、“先生”这样的称呼。刚到南京的时候我特别诧异的是,巷子里的左邻右舍见到我爷爷都喊“徐先生”。不光是对我爷爷,爷爷家的四合院里还住着一个老头儿,人很瘦,背有点儿驼,一天到晚咳嗽,别人也称他“王先生”。小时候我觉得这很奇怪,印象中只有在老电影里才会听到有人称呼别人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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