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虽然为即将杀死李斯而激动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对李斯充满同情。在他看来,李斯为帝国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勋,怎么也不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然而这些都是朝廷的事,他对此没有任何发言权。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刀磨得锋利些,把活儿gān得漂亮些。
时已正午,监刑官拖着长音,道:“时辰到,行刑。”
真的就要死了吗?李斯的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咸阳宫的方向。
刽子手知道李斯在想什么。李斯还不甘心,他还在盼望着胡亥能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派人前来将他赦免。
这种绝望的希望,刽子手再熟悉不过,于是劝李斯道:“丞相,不用再等了,该上路了。咸阳宫内也不会有恩典出来,这是现实生活,并非格里菲斯的电影,会有最后一秒钟的营救发生。”
李斯惨笑。他何尝不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改变。他看向跪在身边的李瞻,qiáng笑着说出了他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句台词:“吾欲与若复牵huáng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言毕,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父子二人相拥痛哭。
死亡是一杆秤,用以衡量那些逝去的光yīn。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浮现在李斯脑海的,居然不是他一生中所作出的那些丰功伟绩,而是年轻时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那时候,他总是和两个儿子一起,牵着一只huáng狗,出上蔡东门,在野外追逐狡兔。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将在家乡上蔡终老一生,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倘若就那样平凡地了却一生,难道就真的比他现在所过的一生要不幸许多吗?这个问题李斯无法回答。
李斯最终离开了上蔡,走上了一条流血的仕途,达到了个人价值的巅峰,成为天下第二人——帝国的丞相。然而那又如何,今天他的结局正应验着杜甫的那一句诗: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如果让李斯重新选择一次,他会不会仍然选择从故乡出走?这个问题没人能够回答。
刽子手好不容易才将李斯父子分开。李斯面色平静,不再说话,他从来都是一个务实的人,他将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腰斩就腰斩吧,一死而已,犯不着像别的死刑犯那样,临死前非得喊上那么一嗓子:“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用以换取围观人丛中如豺láng嗥叫似的喝彩叫好。他是李斯,他没那必要。
刽子手剥去李斯的衣衫,但见他背上青紫相间,伤痕纵横jiāo错,无有一块好肉。刽子手也是心中一酸,李斯这么一大把年纪,真不知这些酷刑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不用再熬了,一切的功与罪,一切的苦与乐,都将一刀两断,归于虚无。
李斯闭目不语,初冬的风罕见地滚烫,chuī拂着他苍老的脸庞。
刽子手拍了拍李斯的肩,道:“请老丞相放心,不会痛的。”说着,他的助手将一盆凉水猛地泼在李斯身上。李斯猝不及防,浑身一激灵。正当此时,刽子手的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反she的阳光,砍入李斯的腰间,其势不衰,竟穿越而出,将一个完整的李斯斩成两段。
李斯的上半身颓然倒地,却仍有残存的知觉。他在地上睁开眼来,果然不痛,只觉得热乎乎的,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因为血的温暖。血正从他的身体里往外汩汩地涌,而他浸没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随着李斯的倒下,刑场立即变为屠场,十把刀此起彼落。李氏一门,老的老,小的小,皆在刀下鲜血横飞,变成一段又一段的尸体。李斯最疼爱的孙儿只有五岁,同样被砍下头颅。而他的鲜血飞溅到了李斯的唇边。李斯伸出舌头舔向那血,是咸是甜,他却已无法分辨。
与此同时,胡亥正在咸阳宫内,喜滋滋地望着他新近搜罗来的一位绝色美人。美人也深谙卖弄风情之道,绣chuáng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赵高则在他的郎中令府中,提前试穿起丞相的朝服,并告诉他的裁缝,袖子还需要再加长半尺,腰带也需要再加宽三寸。而在千里之外的彭城,楚怀王正与其麾下诸将盟誓相约:谁能先攻破咸阳,谁便可以道孤称王。
李斯感到自己的血渐渐冷却,而他的意识也和他的那些亲人一样,逐渐离他远去。
三天之后,赵高代替李斯,进位为丞相,总揽朝纲。十个月后,赵高弑君,杀死了二世皇帝胡亥。十一个月后,子婴继位为秦王,车裂赵高。十二个月后,刘邦攻入咸阳,子婴投降,秦国灭亡。十四个月后,项羽抵达咸阳,杀子婴,烧宫室,屠咸阳。六十二个月之后,项羽垓下兵败,自刎而死。六十四个月之后,刘邦称帝,天下再次统一。
然而这些都已和李斯无关。李斯只是望着满地滚动的头颅,目光慢慢涣散。他最后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永远地停止了呼吸。是的,他曾经缔造了不朽而又速朽的秦帝国。而在他身后,中国的历史虽然千变万化,却始终未能逃脱他和嬴政制定的格局。可是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他也不想再去关心。他将永远沉睡于幽冥的地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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