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文学] 《坚硬如水》作者:阎连科【完结】
内容简介
二十年前那场荒诞不经的革命历史变态岁月里,一对沉溺情欲的男女一边肆无忌惮破除“四旧”,一边在不同场合疯狂做爱。
革命是情欲的催化剂?情欲是革命的导火索?
在那个全民族人都所共有红色梦魇中人性的“原欲”霎时变得那么触手可及。
前一刻还在权欲和性欲里面狂舞,后一刻就成为权利社会血的祭品。
阎连科式的黑色幽默,诡谲多变犹如暗夜中一朵绚丽的红色牡丹,揭开那沉沉黑幕中狂乱而血腥的一角。
作者简介
阎连科,著名作家,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1979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情感欲》、《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等,中、短篇小说集《年月日》、《huáng金dòng》、《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等10余部,散文、言论集5部:另有《阎连科文集》12卷。曾先后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其他国内外文学奖项20余次。其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荚、德、意大利、荷兰、以色列、西班牙、塞尔维亚等10余种语言,在2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2004年退出军界,现供职于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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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邂逅革命
1 以革命的名义
等我死过之后,安静下来,我会重新思考我的一生,言论、行为和我行走的姿势及对那jī屎狗粪的爱情的破解。那儿是一片温柔之乡,是思考的上好去处。思考在那儿如柳絮飘落样轻柔美丽,灿若桃花。可眼下,他们以革命的名义,已经把执行枪决的枪口对准了我和红梅的后脑。死亡卡住了我思考的咽喉,我只能雄赳赳,赴刑场,迎着枪弹去;气昂昂,笑生死,跨过yīn阳桥。临刑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无所愁。鸠山设宴和我jiāo朋友,千杯万盏自应酬。革命必须这样,抛头颅,东征西战筋骨断;洒热血,粉身碎骨也心甘。三天之后,或者一周之后,我和红梅将在那片山坡下、河道边的乡村刑场,同戴一副手铐,同跪一个坑沿,同赴温柔之乡。时间于我们已经很少,像上甘岭的水壶中最后的水滴,粒粒晶莹,滴滴珍贵。我生命的那把火炬即将熄灭,它曾经燎原过山河与大地,小溪与沟壑。燃烧了空气和森林,流水和女人,动物和石头,青草和脚步,庄稼和男人,季节和街道,还有女人的子宫,女人的头发,女人的唇目和女人的衣物。一江chūn水西流去,东风西风鏖战急。娘哦娘,儿死后让儿的坟墓向东方,使儿能看见集镇与程岗。
2 痛说革命家史
让我也痛说一段革命家史吧———
1942 年腊月,耙耧山脉间的程岗镇在一夜狗吠之后,日本人从村头欢笑而过,因此就少了男人,多了寡妇。我爹死了,我降生了。那一夜血雨腥风稠,白骨鳞鳞厚。我爹出门去唤接生婆,到镇口上日本人把刺刀捅进他的肚子里,旋即肠子就瀑布一样流出来,火辣辣把鬼子的刺刀缠绕着,血腥腥把祖国的土地弥漫着,红旺旺将民族的仇恨燃烧着……
同志啊,亲爱的同志!我们曾经都是红彤彤的革命者,曾经都是同一战壕中的抵抗者,你们能不能不打断我的话?我以中国共产党党员的伟大身份求你们不要打断我的话,让我敞开来痛痛快快说完这一段家史吧。
叫我说我就只能这样说。我必须这样说。这样说我才能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个头儿来……龙生龙,我是革命一条根,凤生凤,自然我苗正根又红,自幼革命力无穷。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阳光雨露哺育我长大。1964 年,我 22 周岁,继承先烈遗志,参军到了部队。我所在的部队是基建工程兵,挖山dòng,穿山钻谷;修铁路,风来雨去;树雄心战天斗地,立壮志绘我河山。三年中我随部队跨越了三省九县,四次荣立三等功,五次连嘉奖,六次营嘉奖。嘉奖证书把我的档案塞得满满当当,光芒四she,连一口污气都chuī不到里边去。解放军是所大学校。我本来是营、连培养的gān部苗子呢,要提gān我如今就是营长或者副营长,就不会让你们把判决我和红梅的布告贴满程岗镇。我知道新延安般的红色程岗那大街小巷、墙上树上,井台和磨房,有人的地方就有我俩的死刑布告书。布告书像冥钱一样漫天飞舞雪飘飘,瑟瑟作响泪遍地。
天呀天,这真是开玩笑!
地呀地,天大地大的玩笑哩!
我一点都没想到,日头果真会从西边哐咚一下走出来。要想到我无论如何会留在部队上。本来 80911 部队也要调我的。伟大的 1967 年,我们部队在你来之湖,我来之海,大家走到一起来,一个目标一条心,实现共产主义创未来的团结紧张中,轰轰隆隆解散了,有一部分缩编到了 80911,可是我却要求复员了。指导员说,高爱军,你到 80911 部队照样能提gān。我说我要回家闹革命。我在部队gān够了,连续四年钻山沟,放山pào,修的铁路从这个省伸到那个省,可我们每次换防都是徒步急行军。有一次修伟大、雄伟的国防备战铁路时,我在一条山沟钻了一年八个月。一年八个月没有见过老百姓,一年八个月没有去乡镇赶过集,一年八个月没有闻过女人的味。部队从那条沟里出来时,碰到一支结婚的队伍从面前开过去,全连官兵齐刷刷地立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劈劈啪啪响。新嫁娘的漂亮光芒万丈照千里,霞光万道映宇宙。她身上粉红的香味毒气一样把部队打垮了。到目的地后指导员和连长让大家逮捕灵魂找问题,囚禁思想闹革命。半个月的心灵整顿,最后人人内心都脆白成了能做最新最美图画的一张纸。我就是在心成纸的时候决定复员的。我在部队呆够了。我要回家革命了。做人要做什么样的人?要做诚实的人。实在说,我也有些想我的媳妇了。连那样不配我想的婆娘我都想她了。不消说,这是部队独特统一、步伐整齐的革命生涯创作的生活悲喜剧。我媳妇名叫程桂枝。桂枝虽然封建又传统,可她是女人,有一柱女人身,有一张女人脸,身上脸上黑里透红和用旧的毛主席语录的书皮一个色;中等个,胖身子,走路时屁股一跳一跃,似乎那儿的臃肉每天都要求翻身得解放,斗争着想到一片蓝天下。你们谁要早些熟悉程岗镇,你们谁就认识我媳妇。我媳妇她爹是解放后新中国的第一任村支书。因为他是村支书我才娶他闺女桂枝的。入伍前桂枝给我生了一个男孩娃。入伍后的第二年,桂枝又去豫鄂相jiāo的某某山地探了亲。那时候,我们部队在 2 号峰下挖山dòng(深挖dòng,广积粮,不称霸),做备战御敌用。有一天,我正在dòng里推石碴,一个新兵挥着十字镐儿冲进dòng里唤:“高爱军———外边有个和水缸一样的女人找你哪———” 我朝那个兵身上踢一脚,说:“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那兵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女人说你是她的男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