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说:“乡长呀,你的嘴和茅厕一模样。”
乡长说:“你让县长说我说的不对吗?”
两个人就一同把头扭到车前的县长身上去,看见县长的脸色有些紫,浑身冻得哆哆嗦嗦哩。县长在县上是单穿了一个汗衬来的哩,这会儿他的身上、胳膊上,都有一层jī皮疙瘩了,两条胳膊在胸前jiāo着抱了肩,人冷得牙都打了架儿了。再往车前一看呢,车前竟大雪纷飞了,玻璃刮子在车上叽叽喳喳刮着叫个不停了。
山坡上也一片皑皑白雪了。
乡长说:“柳县长,你冷吗?”
县长哆嗦一下没说话。
往魂魄山上去,是要路经耙耧山脉的,要路经受活庄的顶道的。过了受活庄,再约行七十一里路,也才能到魂魄山的脚下边。可是呢,在这大夏里,他们坐着一辆年岁老大的小车子,前窗后门都开着,各自的汗都泉涌水流地往外冒。一路上的麦làng,火热腾腾地扑进车子里,在麦田猫着割麦的庄稼人,在车外像物什样倒隐在麦田里,消没在车外边。车从县城到耙耧山下上百里,上百里跑了大半天,司机生怕跑快了车轮要胎爆,然到耙耧山下时,开过一片槐树林,竟有清风了。天气变得凉慡了,熟麦的香味转淡了。渐渐地,大夏天就成了秋天的味。接下来,车在山上疾走着,凉慡越来越浓呢,竟也有些寒冷了,不把五窗七门闭合着,人会冷得如大冬天走在寒野里。
司机说:“天越变越冷了,咋回事儿哩?”
乡长说:“日他八辈哩,这儿就是这天气,三月会下桃花雪,深冬常有曝日头晒。”
司机说:“操,还真是下雪了,得用雨刮刮雪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冷吗?”
她说:“你管他冷不冷,让天热热死他,天冷冷死他!”
县长说:“在双槐,天冷了我到哪还弄不到一件衣裳穿?”
她说:“穿了衣裳焐死你,脱了衣裳凉死你。”
乡长说:“这雪天,走,得给县长弄件棉袄穿。”
秘书说:“把车拐到那边的村里去。”
县长说:“操,我就不信这天还能冻死我柳县长。”
说着哩,车就拐到了山腰上的一个村落里,停在一家麦场上,借了袄,借了军大衣,让司机留守着,他们一行就爬到耙耧高处了。
也就住在受活庄的客房了。
雪是终于住了的。
第三卷 根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3)
气象可还是一个劲道儿的冷。一早起chuáng,天还yīn沉着,寒冷的雪气还在四处弥漫着。县长一夜没睡着,他住在那供男敬女的老庙客房的上房里,关公、菩萨和那老哑婆都已不在了,那三间瓦屋里砌了两道隔子墙,房子也就一分为三了,他住在北一间,独自一张chuáng,铺了两chuáng褥,盖了两chuáng被,暖也还是上暖哩,可一整夜他却没睡哩,他在想着十八年前他当社教员时在这受活的一些事情哩,想着一个女人如何竟会孕出大孪胎。想着如果最后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置搁放到魂山⑦上,一个县的游乐轰隆一声起来了,一个县轰隆一下大富起来了,他就不是一个县长了,也不是地区的副的专员或者副的书记了,那时候,他成了一个人物了,成了世界上的风云人物了,怕地委的书记也非他莫属哩。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地区的十几个县,有四分之三都是贫极的县,等他当了地区专员或地委书记了,他要让那些贫极的县,每个县都盖上一个纪念堂,把列宁的遗体一个县一个县地轮流去安放,把各个县的游乐业全都带起来,让各个县都轰的一下富起来。他要在地区所在的九都市,搞一个世界性的列宁节。在列宁节的日子里,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市里广场当间的处地儿,让全世界所有崇敬列宁,了解列宁,读过列宁和马克斯、恩格斯,当然还有毛主席的书和文章的人都到这儿来集会。那些崇敬斯大林和读过斯大林著作的能来不能来,他还有些拿不明清主意哩。他听说,中国和外国,对斯大林都有些不相同的看法哩。柳县长在这一夜想了很多的事,他听着乡长和秘书在另一个屋里热暖烘烘的鼻鼾声,像听着乡间的老二胡的弦子声,嗡嗡啦啦的,他恨不得过去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来,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双臭袜子。
可他是一县之长哩,也就忍了呢。
也就在蒙蒙里早早起了chuáng。
庙客房的院子有半亩那么大,院里有几棵古柏树,有一棵新榆树和两棵中年桐。桐树的枝叶被雪压下了一满地。柏树上的老鸦窝被雪压落在了院落里,一片枯枝散在院墙下,还有刚从盛夏中生出来的几只小鸦儿,摔死了,也冻成了一团一团的冰蛋儿,只有尖嘴还露在雪球外,像jī雏儿把头伸在壳外边。老庙客房的院墙是一圈土坯墙,墙上苫了玉蜀黍秆,那秆也都枯gān了,纷纷从墙上断落在脚地边。是风chuī雨淋了那一围院墙了,院墙也就无可奈何地在日月中塌了几处豁口儿。
县长披着军大衣,立站在院落当间扫望着这院落的各个处地儿。
街上有起chuáng挑水的瘸子从井上挑着水桶、拄着拐杖走过去,他走在雪地上,不是匀称的吱喳吱喳响,而是扑——喳!扑——喳!先是一声瘸腿轻轻落下去,再是好腿用力地抬起来,有力地落下去。声音轻重不一,细听倒也是有着律韵呢。县长听出了那韵律,像远处的哪哪儿,有一个大木槌、一个小木槌在雪地里轮换着一下一下地砸敲啥儿呢。脚步走远了,无声无息了,他又抬起头,看见东山外的天边上,云后边有汤汤水水的白,似要流出来,却又被云彩堰住了,只有在云缝的稀处才流出银白白的几丝汁水来。
县长盯着那些汁白水。
汁白水流将出来了,像水银摊了一地儿,可又都被云彩覆了去。
盯着那越来越少的汁白水,县长又瞄一眼庙客房的大院落,看见南墙角靠着一张锈铁锨。他过去从雪中抽出铁锨来,在地上磕磕雪,将锨把架在院墙的豁口上,锈锨面贴着紧挨脖子的大衣领,就对着东边挡了银白的浓云瞄起来。且瞄着,右手的食指还不间断地如钩着扳机样,猛地一下一下朝着怀里抠。每钩抠一下儿,他的嘴里就“嘣!”地叫出一声枪响的音。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那白烈烈的银汁前的乌云竟就在他的“嘣!”声中,疏散开来了,让银汁流出了一大片。
县长听见了那白汁从云中流出的响动声,脸上溢满了鲜灿灿的红,于是他就抠得更加快捷了,嘴里的嘣声也一连彻⑨的响声不断了。日头也就相随着出来了,银白变成金huáng了。金huánghuáng的一片世界了。
第三卷 根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4)
“柳县长,天晴了。”秘书在他身后揉着睡眼说:“你朝东边一瞄天就晴了哩,日头就立马出来了。”
“它敢不出吗?”县长回过身,像将军样挂了一满脸因了胜利的笑,他说,“过来,石秘书,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