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立马离开受活不再种地了,每月领着一份儿工资了,且那工资一老高的吓人哩。县长说谁的绝术节目成了能压了轴的戏,出演一场可以给它一百块钱哩。倘是一天演一场,二十九天就是二十九场,三十一天就有三十一场哩。一场一张大票子,那一个月该是多大一个钱数哦,就是你家有两口圆全人,守在受活种地,一年间风调雨顺着,把所有的地都种成天堂地③,过上倒日子⑤,怕也难种出那笔大票儿钱。
谁能不想去参入那绝术团的出演哦。
断腿猴家已经请木匠给他做那特别的拐杖了。瘫媳妇已经回娘家借钱要置办外出的衣裳了。聋子马也已经去找硬柏木做那耳边放鞭炸pào的隔板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症,他爹、他娘把他准备出门的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呢。
绝术团是在一夜之间成立了起来呢。明天就要离开村落了。统共六十七个成员人,有十一个瞎子,三个聋子,十七个瘸子,三个断腿,七个残手和坏胳膊,一个六指,三个单眼,加上有个脸上烧烫伤的疤痕人。剩下的都是几个圆全人和差不多的圆全人。在那团里呢,残人是人的主角了,圆全人才是配角呢。他们因为圆全,就只能为出演的残人做些后台的事情了,比如搬搬箱子,抬抬道具;比如帮残人们洗洗戏服烧烧饭,比如道具坏了修理更改一番儿,出演完了要到别的处地儿,圆全人就必须替残人们gān那些死卖力气的搬运活儿了。
桐花呢,不消说桐花是团里的主角呢。槐花呢,听说庄子里要成立绝术团去外面世界出演时,便去找了石秘书。石秘书说你会啥绝术?她说不会啥绝术,可我会梳妆,我能把演绝术的人梳妆得gān净漂亮呢。秘书就把她的名字写在本上了,还笑着拿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亲昵得像摸自家亲生孩娃的脸。这一笑一摸哦,她回家竟一个夜里没睡着,来日里满脸上都是挂着笑,都是粉淡淡的漂亮哩,人就像只蝴蝶儿,一整天都在庄子街上晃动着,走来走去着,见了人家就说我是出演团的梳妆了,昨儿夜在chuáng上一夜没睡着,一老满身都有股气儿在身上流动着,天亮时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从崖上飘着跳了下来了。
她问:“叔,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她说:“人家说做跳崖梦是在长个儿。婶,你看我是不是又高了一些了?”
叔们、婶们就果然觉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儿,比桐花、榆花、四蛾子越发漂亮一些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倘是三株chūn时坡脸上草地没开全的花,她就是开全的牡丹、芍药了,是盛时的月季红梅了,就觉得她似乎不是儒妮子,而是小巧剔透的圆全姑女了,是招人眼目的蝴蝶雀子了。觉得她不光该是出演团的梳妆员,还该是出演团的报幕员。回家和桐花、榆花比比个,果然就高过了她们一丁点,她就觉得自己长个是从石秘书摸了她脸开始的,就盼着石秘书多摸她的脸,再亲她几下儿,让自个立马从儒妮子长成真的圆全人,真的做那出演团的报幕员。
不消说报幕员是该有那顶为漂亮的圆全女娃担承的。
榆花呢,榆花好像没有槐花个儿高,可她却还是被任命去做了出演团的售票员,只有蛾儿听了外婆和娘的话,说不去也就不去了,留在家里了。庄子里一拢共是二百来口人,这就走了将近半数儿,剩下的又都是老人和孩娃,都是那些残疾实笨的人。因为实笨,他就没有在日子中磨砺出一招绝术儿,因为实笨,他就只能在家种地了。
这一天,庄子像被人偷了的仓库一样凌乱哩。街上到处都是借东掏西的人。准备出演穿针引线的独眼,他弄来了几板没有用过的针,到各家各户去换人家用熟的大针和小针。因为那些针被人缝衣纳鞋用熟了,针眼光滑了,也便越发地好纫的了。小儿麻痹症的娘在门口给孩娃赶做左脚的鞋,因为孩娃日后的右脚要穿玻璃瓶儿了,那左脚的鞋底就要更加硬实些,站在地上也更加稳妥些。还有许多家户欲要出门时,忽然发现自家是人老几辈儿除了去镇上赶赶集,原是没有真正出过远门的,家里连提包和包袱都是没有的,连装装衣裳和行李的兜儿都是没有的,这就需要一家一家去借了,借了东家再借西家了。
会做衣裳的巧媳妇她是忙将起来了,连三赶四替人家缝制衣裳了。
木匠们也是忙将起来了,那十七个瘸子和两个断腿儿,还有十二个瞎盲人,统共三十一位,却有十八位是离不开拐杖哩。十八个离不开拐杖的,十三个都想换一杆新拐杖。这样呢,木匠也就忙将起来了,他们手下的丁当声在村落里响响亮亮一刻儿不停着。借东掏西的人的吵嚷声在村街上走来串去,川流不息着。谁家孩娃是个半盲瞎,他因为身上没绝术,被县长和秘书从那出演团的名字单上删划了,便就坐在大街中央扯嗓号啕了,边哭边蹬腿,双脚把地上的尘土也蹬飞起来了。
庄子就是这模样儿了。
第五卷 gān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2)
明儿一早,这定了名姓的六十七个受活人就要走了呢。jú梅已经有十天没有出门了,从县长和秘书住到庙客房她就没有出门了。
可眼下,她的闺女桐花、槐花、榆花都水样涌在家里卷拾各自的行李衣物了,竟都要随着绝术团离开村落庄子了。
jú梅坐在院中央的石头上,正晌午的日头把院落晒成了蒸笼呢。没有风,汗在她的脸上潺哗哗地流。树yīn已经从她身上挪走了,把她抛在那酷烫的日头地,就像把一把菜放在热炒的菜锅里边了。这院子的造构呢,本是两排四间厦房屋,三间上房的簸箕宅,她和盲姑女桐花,睡在上房地,其余的槐花、榆花们,一堆儿住在了两边的厦房地,一间房地两张chuáng,各自的衣物都放在自家chuáng头上。没箱子,有箱子那屋里也没有地处摆了。她们在那屋里挤生了十几年,像在一个窝里挤够了的鸟,终是欲要满月出窝了。这个问娘说,我的那个粉红布衫去哪了?分明明是昨儿还叠好放在chuáng头的,这咋就一瞬眼间不见了。那个问娘说,我的那双平绒布鞋去哪了?前天我脱下来就放在chuáng下的呀。
坐在那儿望着进进出出的姑女们,jú梅是一概不去应言的。她心里的茫然,如了一大片山脸上的野荒地,原是植种着庄稼的,四季分明地chūn种秋收,秋播夏忙地收成着,可眼下那些种地的人转眼间都要走了哩。地要荒了哩,人心也随之相荒了。她知晓庄里这几天生发了天大事情了。一个出演团要变了受活的命运了,如那个人那时候一下子变了她的命运样,这时要变了一个庄人的命运了。说起来,就像大旱岁月里卷来的一股水,即便是了大洪水,谁也无力去拦阻庄人们朝洪水涌过去。她想,她们要走就走吧,水是要流的,即便是鸦雀,也是终归要飞出窝儿的,就随她们去了吧,便悠悠地叹下一口气,从日光处的石上立站起来了。
出门了。
她觉得她不能不去见见那个男人了。
她就去了庙客房。
时候是往日歇息午觉的时候儿,可今日午时的当儿里,街脸上的人们却像都在为一台大戏忙碌着。昨儿受活庆都还在绝术表演哩,今儿这些表演的人就准备着要出门远行了,要去做另外的人样了,过着另外日月了。忙着的受活人,无论瞎子、瘸子、圆全人,都是一脸红粉的喜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