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倒日子:倒日子是和天堂地紧密相连的一种对失去的岁月的怀念,是只有受活人才明白、体验过的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其特点就是自由、散淡、殷实、无争而悠闲。受活人把这种流失的美好岁月称为倒日子,又叫丢日子、掉日子。
第五卷 gān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1)
茅枝婆从她的家里出来了,脸上深皱里的青huáng,是真的如了冬日冰冻在河沟边的泥糊水。手里的那根医院里的铝拐杖,在脚地掏出了很响的亮音儿。她不说话,路也走得捷捷地快,人像在河面上依流而下、dàng动着的一根gān枯而结实的竹。日头已经平南向西了,庄街上的忙碌,比了先前平静些许了,好像为准备出门的有绝术qiáng长的庄里人,也都准备好了呢。包袱借到了,没借到的也都把chuáng上的单子,从中撕开,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包裹衣物行李的包袱了。赶急儿做衣、做鞋的媳妇们,也都不在街上纳做她的针线了。急制着拐棍的木匠们,也都丢下斧子、锯凿,开始伸了他的酸疼的懒腰了。安静了许多呢,jī、猪们,都又如往日那样在街上无所事事地走动了。
茅枝婆是在一切都就了绪儿时,才知晓柳县长要在庄里组办起一个绝术出演团,这出演团一下就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除了几个圆全的,其余都是瞎聋瘸拐者。十天前,她是吐了县长一脸恶痰的,可县长和乡长、秘书们说要蹲住在庄里时,她却还是让断腿猴领着人把庙客房给他们收拾了,让断腿猴把县长们轮流的派饭一家一家派排了。jiāo代说屋里洁素的,每家做好饭都去庙客房里唤他们去到家里吃,屋里脏乱的,就用罐子提上汤,端上馍,炒上菜,把饭菜送到庙客房里去。
她想他说到底还是一县之长哩,住到了受活庄子里,她即便和他天仇地恨着,也还是要给他们一口饭食的,也就让断腿猴都去安置排办了。断腿猴家就在茅枝婆的房东邻宅里,他腿快人灵,茅枝婆有事总是差他去一家一家说道儿,或去敲了钟,站在石头上高唤一嗓子。茅枝婆不是庄落的gān部哩,可茅枝婆又哪能不是gān部哟,断腿猴也不是庄里啥儿人物着,可茅枝婆总差他做事他就是了人物了。
茅枝婆说:“县长们住进庙客房的一应事儿,你就管着吧。”
断腿猴也就一应管着了。
可是哦,十天了,一个月间过了三分有一了,茅枝婆才忽然想起来,十天间断腿猴管着庙客房的一应日杂的事,十天间她没有过问过,他也竟没有过门来和她说道过,就像那些事本该有他来管一样儿,不消她去过问一样儿。就像他真的是了村gān、庄gān一样呢。虽则两户人家仅仅儿一墙之隔着,可是哟,他竟就敢连庄里组办了出演团这天大的事都不言不道一声儿,连赶明儿一庄人都要离开庄子了,把一老满全的田地,都留给那些老人、孩娃和实笨的残人们耕种,竟都不言一声呢。
茅枝婆知道这些,是蛾儿一蝶一蝶地过来告诉的。她正在家里缝着自己寿终衣,把草席铺在院中央的树底下,绸的,丝的,黑的和绿的,粗面线和细洋布,那么剪剪裁裁,一针一针地缝,一件一件地为自己准备着。每缝一件都叠好放在chuáng头的红漆板箱里,没人知晓她缝了多少件,也没人知晓她缝制多少件才算了一个够。十年前,她一过五十九岁,就为自己准备寿衣了。她已经为自己缝了整整十二年的寿衣了。掏空取闲,她就不歇针息线了。因为柳县长住进了庄子里,她不想见着他,就每天把自己关在院地又缝做寿衣了。一群狗卧在她身边,默默地像一群儿女孩娃样,安详呢,也有些凄凉呢,就那么过了整十天,在她要把一件黑绸寿袍的边儿缝好时,幺蛾儿就尖着嗓子推门飞扑到了院落里。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茅枝婆就住了手里的针,问明了庄里这些天的诸多事,呆一会,脸上深皱里,就冻下了泥水似的huáng青凌凌的冰。
就从家里出来了。
一群狗看她那样一张生气的脸,本想随了她地步出门的,可却都只抬头看了看,站起来,又都卧下了。茅枝婆把自家大门用力关得一老天的响,连随她出来的蛾儿都被那响声惊住了。她地步着在前边,儒蛾儿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脚后里,以为外婆是要去自己家里的,可她却先自把自己竖在了断腿猴的家门前。
“断腿子——你出来。出来把事情给我说清白。”
这是三间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门欲倒欲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断腿猴坐在上房屋门口,正往木匠给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儿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是茅枝奶啊,天又没塌你咋这样生气呢?”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要到耙耧外满天下里出演绝术哩?”
断腿猴说:
“是的呀,是六十七个哩,叫绝术表演团。”
茅枝婆不相识似的瞟着断腿猴:
“这么大的事你咋敢不给我说道一声呢?”
断腿猴也不相识似的瞟着茅枝婆的脸,“是柳县长说你不是庄gān部,让我不消给你说道哩。”
茅枝婆就被噎了一下子,随后道:
“我是不是庄gān哩,可我要不言声,看他姓柳的咋能把这六十七个受活人领出受活去。”
断腿猴也就笑了笑:
“他咋领不出受活呢?”
茅枝婆问:
“你去吗?”
断腿猴说:
“当然哩,我是出演团的gān部哩,副团长,咋能不去呢。”
茅枝婆说:
“我不让你出庄你能去成吗?”
断腿猴说:
“茅枝奶,柳县长说了哩,说你老了管不了庄里的事儿啦,以后庄里的大小杂务都让我管哩,说过些日子他就宣布咱受活是一个行政村,让我当着村长呢,是我不让谁出庄谁才不能去呢。”
茅枝婆就那么怔在断腿猴的大门口。后晌闷热泛红的日头在她花白的头上像镀了一层金。她似乎被那金色铸住了,人有些僵硬着,脸也有些僵硬呢,整个人都凝在了僵僵硬硬里,如了土坯石块叠砌的一根柱子样,似乎谁一推,她就会倒在地脸上。断腿猴望着面前僵住的茅枝婆,他像一个儿娃那样涎涎笑一笑,说茅枝奶,你老了,都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该让我当几天庄gān试看试看了。说我一当庄gān部,受活庄的日子准就好了呢,准比八百老辈前种那天堂地的日子还好哩。说完这话儿,断腿猴就转身回家了,还把自家大门关上了,把茅枝婆如了讨要的乞人样关在门外了。
第五卷 gān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2)
山脉和庄落便静得没有一丝声动了。
断腿猴的关门声,响如锥子样拧着响在庄街上。
儒蛾儿立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她脸上挂有被人惊吓了的苍白色,忙迭迭叫了一声“婆”,跑过来扶着她,像生怕她会如一段腐木倒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