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

  茅枝婆像是有了羊角风。在庙客房门口的蛾儿看见外婆一捆草样倒下来,先还要往庙客房里跑,一脚踏进来,却又立马抽了回去了。往她家里跑去了。跑着大叫着:

  “娘!娘!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庄人们就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jú梅和她的姑女们也都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整个受活都是了洪涝汪汪的脚步了。

  第五卷 gān絮言——入社(1)

  ①入社:这是一个只有受活人才明白的历史用语的简称,是独属于受活的一段历史故事。

  说起来,几十年前的己丑牛年里,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天大的事。茅枝婆那时候还年轻,也才二十七八岁。二十七八岁,她已经做了石匠多年的媳妇。做了媳妇,未及生养,因此水嫩秀润,腿虽有些瘸,可也没有瘸到哪里去,慢些走路没人能看出她是一个残疾人。她是几十年前,石匠到耙耧山里给人洗磨时从半道捡回的一个大姑娘。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饿得柴柴瘦瘦,死死昏昏。石匠从深山二十几里把她背回庄,喂了水,灌了汤,过几年她就做了他的媳妇了。那个年景里,耙耧人从外边背回一个女的就做了自己媳妇是常有的事,没有什么可以惊奇的。可惊奇的是,这个叫茅枝的姑娘,人不是庄稼人的样,穿的却是庄户人家的家常服,可又长到十七岁,还不会种庄稼,不会缝衣裳,倒能认识不少的字。她是被石匠从路边救活过来的,那时石匠单身过了三十一周岁,将近比她大了十五岁,是合该立马和她成亲结婚的,可石匠因为大,茅枝因为小,却没有很快成亲过日子。她就在他家和他分开着住,那么长久地分铺安顿着。安顿着,却又常常透出要离开受活、走出耙耧的心。她是人在受活,心在耙耧外的世界飘浮着。飘浮却又没有最终一横心离开受活庄,都以为是因为石匠一家对她的好,究其实,倒不完全是这样。她是从小跟着母亲和红军走了千里万里的人,在第五次反围剿的战斗中,有一夜,她和母亲睡在山dòng里,忽然母亲就被几个男的红军抓走了,天亮时,和另两个红军一道被枪毙在了一条河边上。她是三天后才知道母亲是被一个她常叫伯伯的红军团长枪毙的,知道了母亲和那另外两个一叔一伯的红军是叛徒,说一个团几个月来总甩不掉敌人的围追和堵截,都是母亲和那叔、那伯告的密。因为她是叛徒的女儿,即三天在dòng里没吃饭,也没有哪个红军叔啊、伯的敢去给她送上半碗汤。可是到了第四天,有个红军营长把她从dòng里抱出来,给了她一碗汤、三个煮jī蛋,说她娘不是叛徒,叛徒是另外几个人,也都已经枪毙了,队伍已经可以安全地甩掉敌人,和中央红军会师了。说她母亲已经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她是烈士的后代,革命的后代,因此就成了最小的红军女战士。

  就跟着队伍从四川的哪儿辗转着往西北的方向去,一年又一年,她长出成人样儿时,能持枪打仗时,部队一到西北,就在一场恶战中被打散了,姐妹们各自离散,流落他乡。在那些跟着队伍的年月里,她是在惊惊恐恐中长大的,敌人的枪声和枪毙母亲的枪声总在她的睡梦里砰砰砰地响,就在这外人不知的惊恐里,她说要走着,却又一天一天留在了受活庄。留下来,却又总不忘记着走。日间里闲下来,她总是要到山脉的梁道上,碰到从山外进来的路人就问人家许多事,问外面的世界怎样了,仗还在打着吗?日本人到了山东到了河南没?而路过的人,也是多半不能告诉什么给她的。她也就终于明白,耙耧山脉在世间的偏僻,就像一块平常的碎小石头,被遗落在一条漫长的沟谷间;像一蓬儿草,生长在一大片的林地样。路过梁道的人,也都是对世事知之甚少的耙耧人。又三年两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外面世界上,有关日本人长短的消息,也是今天传过来,明天传过去,并没有什么的确凿和一定。但因此,受活人也就慢慢知道了,她是跟着队伍走过的人。可是走过了,也就走过了,心里有了伤,身上有了疤,腿瘸了,落根在受活这地方,是连心思也不能走远的。还有那偏僻,连一丝革命的确凿消息也没有的偏僻,也就成了她要走却又留下来的最好理由。似乎也就只好让日子把那些往事全都掩埋着。受活有种不完的地,有吃不完的粮,她也就日渐习惯着,会了种地,会了缝衣,成了庄稼人。石匠有一个七十三岁的老瘫娘,她是受活年龄最大的人,最知道受活的来龙与去脉,关于受活的起源与传说,都是出自她的口。茅枝每天和她在一起,是开口合口都称她为奶的。庄里有人说,你让茅枝给你叫娘嘛。她就说,你就别操闲心了,该让茅枝给我叫啥我心里清白呢。人又说,让你孩娃去把她睡了去。她就冷眼盯着那个规劝她的人,说闲了就歇歇你的嘴,心咋就不长到肚里呢。

  庄人们就愈加敬着了石匠的娘。

  可庄人们以为茅枝永生都不会和石匠结婚时,有年冬天他们成亲了。后来庄人们才知道,是那年冬天石匠的娘有了病,临终时抱着茅枝尽了劲儿哭,哭着和茅枝说了很多话,茅枝也哭着和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几十年都没人知道她们说了啥,可是到末了,茅枝就答应和石匠结婚成亲了。

  答应了,石匠娘就安安详详死去了。

  那一夜,她就和石匠合了铺。

  那一年她虚岁十九,他已经快到三十五岁了。

  就那么过活着,择日子埋了石匠的娘,石匠就不再出门去洗磨,日日夜夜地守在家,守着她,种着地。茅枝呢,虽还时常打听一些外面世界上的事,比如人家说,日本人到了九都了,她的脸上会有一些惊白色。人家说日本人从城里到了乡下要粮食,见了孩娃们还给孩娃发些洋糖吃,她就会有一脸的狐疑色。关于外面的风雨和枪枪pàopào的事,她虽依然热爱地打听着,却从不再说要离开受活走了的话。

  她是真的成了一个受活的人。石匠去犁地时她就牵着牛。石匠割麦时她就在石匠身后捆麦捆。石匠发烧了,她就到村里寻姜找葱给他熬汤喝。和家家户户都一样,虽都是有瞎、有聋的残缺户,可却扎扎实实地种地收割,忙秋忙夏,到季里,家里的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掉,日子过得殷实而富足。世外的事和受活人的日子遥遥相隔着,如相距了十万八千里。除了庄里人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赶集买些油盐,捎回来一些亦真亦假的战事消息外,受活是和外面世界遥遥相隔着。

  就这么一天一天隔着过去了。

  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

  chūn夏秋冬地过去了。

  过了己丑牛年到了庚寅虎年,照着民国的日子算,到了民国三十九年哩。就是那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时,茅枝去几十里外的街上赶了一次集。先前庄里赶集都是男人的事,是那些圆全的男人和不盲不瘸的男人们,把各家要卖的杂物挑出去,把要买的物杂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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