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见了,却又是极想见着的,便让那大门敞开着,自己坐在门槛上,正好对着大门瞅着院落外。
庙客房的人要从客房走出来,是必要经了她那门前的。
秘书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经了那双扇门前了,集合的钟声都敲的铺满天地了,可不知咋儿哩,县长柳鹰雀竟至今都没有从那门前走过去。jú梅的脑堂里一团儿乱麻着,黏稠糊糊着,她想也许他已经从哪儿到了庄头的汽车那儿了,就要在一瞬眼间离开受活了。庄街上一早繁闹了的脚步也都静安下来了,从门口过去的被子、衣物和盆碗行李也都大兜小兜地装上汽车了。送别的喜庆和哭泣也都演过了,说过了,留在庄街的,除了静安就是静安了,就是麻雀的叫声了。
jú梅已经不再指望能在门前最后看见谁了呢,她从门槛上站起来,准备收拾她的一堆姑女走后留下的一世凌乱了。可就这当儿,她看见两条腿从庙客房的大门那边一闪过来了。那两条腿埋在一条制服的短裤下,赤着红褐色,脚上是一双皮凉鞋和丝袜子。丝袜子在日头地里闪着灰亮的光,那光一下就打在jú梅的眼上了。
怔一下,一冷猛地立起来,她站到了大门口,起先并不想对着那人说啥儿,只是静望着,见那人快要走失了,突然又急急切切地叫:
“喂——喂——”
那皮凉鞋就立了下来了,转过了身子了:
“还有啥事儿?”
她想了一阵子,似乎想到不该出门叫他样,后悔着说:
“没啥事——我把姑女们jiāo给你了啊?”
他就有些烦厌了,瞪着眼:
“你把你姑女jiāo给了绝术团,可不是jiāo给了我柳县长。”
她便对他的话惊怔着,极无奈的默一会,低头说:
“你走吧。”
他就又车转身子走去了,步子捷捷地快,如了要躲着啥儿样。庄口那儿已经人口汪洋了,受活的老少都在了那儿呢。有绝术的残人都上了车厢里,行李、包裹码垛在车厢两旁的处地上,人又坐在行李包裹上。还有一堆杂货的物,如准备起食堂的锅,准备烧饭的面,还有蒸馍的笼子,和面的瓦盆,盛水的缸,挑水的桶,谷谷糠糠全都码垛在那车厢中间了。一车人都在等着县长哩。秘书和司机在车楼下朝着庄子胡同里深长深长地打量着。车上的人登高望远哩,瞅县长把脖都拉得细长了,脖子筋都跳得露青了。县长不来,不消说那车不能走了呢,车不走,那送行的人也就急焦着。有母子别离的,车下的孩娃要爬到车上娘的怀里去,不让上就在车下哇哇哇地哭;有男人在那车上的,媳妇便有托付不完的事,像男人这一去,永不回了样;有孩娃、姑女在那车上的,老人在车下重复着大车轮子的话,说衣裳要勤洗,不洗就要酸了呢,酸了穿不烂也要腐烂的;对那专管给绝术团烧饭的年轻媳妇说,和面烧饭时,一定要多放一些石碱呢,放了石碱,面就转眼活起来,发开了;石碱少了那面便死着。说出门渴了人要喝那烧开的水,无论在盆里还是在锅里烧开水,都是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呢。说雨天出门要打一把伞,没伞了绝术团月底一开钱可以买一件雨衣啥儿呢,说雨衣实惠哩,用急了可以当席铺在门口晒粮食,买伞就没有这件用处了。
车上的人,只有槐花不说话,她在不停地偷偷往那驾楼里看。驾楼里的石秘书,也会在人不在意的时候看她一眼笑一笑。
就这时,县长终于走来了。
车上车下便一片静悄了。
县长来得迟,是因了离开庙客房时又想要上茅厕,在茅厕蹲得畅快了,脚麻了,才慢慢走了出来的。他到车旁看看车上和车下,说都到了吧,秘书说都到了;县长说不少啥儿吧,秘书说各自上台用的道具也都让他们检查了。县长就对司机说:
“走。”
司机就慌忙上车发动汽车了。
山脉上万里无云哩,天像清慡得一眼能望上百里。日头是huáng剌剌的照she着,车上的人满头大汗呢。槐花在车前,顺手摘了树叶扇着风,就有人往那扇风跟前凑,人就扎成一个堆儿了,有一股汗味朝着她的身上漫,她就把她手里的树叶哗哗哗地撕碎了,扔在了车下边。从庄外田里飘过来的玉蜀黍苗的青棵味,像青丝线在车子的上空绕。人就要走了。受活要天翻地覆了,就像到这当儿,车上车下的人才想起虽是去参演绝术团,可也终归是别离,终归他们是要出去做惊天动地的事情样,也就都一冷猛地静下来,一片沉默着。发动汽车的声音隆隆轰轰的,把半空的树枝都摇得不定了,把人心都摇得不定了。
可是是一片静谧哦。
第七卷 枝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2)
原来在人群里低头觅着食儿、咕咕叫着的jī,被这静谧吓着了,抬起头,深深默了呢。
早早就躲在墙根yīn凉处睡着的狗,在那静里睁开了眼,默默地瞟着那就要走了的受活人。
孩娃也不再哭了呢,没嘱托完的话也没人说了呢。发动机的声音小下来,汽车就要开走了。一车人都要走了呢。县长要坐到驾楼外侧去,那秘书就首先上了车。尽管槐花总是瞟着他,他也不再去在意槐花了,一心在意着县长了。上了车,他又伸手拉县长,县长一摆手,自个儿抓了车门把,身子一耸便跃进了车楼里。
车门关上了。
车就起动了。
也就开走了。
然而,然而哟,走了一丁点,那事情就冷不丁的生发了,如早就预备下了一模样,车一动,它就一冷猛地生发了,到瞎子家的山墙下,那事情便咣的一下生发了。这当儿,茅枝婆拄着拐杖从那山墙下面飞了出来了,她和重又活了的死人一模样儿哩,大夏天,竟穿了她自个给自个亲手缝制的九层绸寿衣,里三层,是死人在天热时穿的单衣服,中三层,是死人在chūn秋天气穿的夹衣服,外三层,是死人在寒天穿的棉袄、棉裤和寿袍啥儿的。寿袍是黑绸,绸上绣了金色的袖口和袍边,袍的后背上是绣的盆子大小的一个金色“奠”字儿。黑绸在日光里发着黑光亮,huáng绣在日光里发着金光亮。在这半金半银的日光里,茅枝婆一拐一跳地从那座山墙下火球一样闪了出来了,冬地一声就倒在路的中央了。
倒在那大卡车的车前了。
司机“娘呀!”一声,就把车给死刹了。
一庄人围了过来了。都唤着“茅枝——茅枝”“茅枝奶——”“茅枝婶——”便有了一片叫声了。
茅枝婆其实安然呢,因为前车轮离她还有二尺远。还有二迟远,可她在地上一滚身,便到轮前死死抓住车轮上的一个处地儿,那背上的“奠”字就对着车外的半天空,在大天底下闪闪发光了,和日头一样耀眼了。
全庄的人都惊得木呆哩,满受活、满梁子都是了灰土土的木呆呢。
县长的脸上先是惊呆着,待认出了茅枝婆,他的木呆便成了铁青了,铁青色便硬在他的脸上了。
司机吼:“妈的,不要命了嘛。”
槐花、榆花在车前齐着声儿叫:“婆——婆——”盲桐花也就跟着唤:“婆咋啦?槐花,咱婆咋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