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圆全人竟不看茅枝婆的脸,望着一边的红绒幕布说:“退了社,双槐县不管我们了,我们就不能到外面出演挣钱啦。不能出门挣钱我们退社gān啥呀。”说着,他竟就试试探探地把他的右手举在了半空哩。
看他举了手,另一个圆全人也就跟着举了手,说:“谁都知道,双槐县立马就要把那叫列宁的尸体买回来放在魂魄山上了,人家都说以后的全县人,都要为有花不完的钱愁死哩,说已经有好多另旁县的人,把户口偷偷往着双槐迁移了,我们这当儿却退社,不是憨傻是啥嘛。”他这样说着,又像是这样问着庄人们,重重地扫了一眼全台子的人,那目光就分分明明是鼓励着大伙都快快举手样。
果真聋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瞎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瘫媳妇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那舞台半空的灯光里,就林地样举起了一片胳膊了。
茅枝婆的脸成了huáng白色,像脸面上被那些举起的手打了掴了样。别的人,另旁人,除了她的外孙女儿小蛾子,是脸面上都呈着红辣辣的激动和兴奋,举起的手因了袖子往下滚,那整条luǒ了的胳膊都闪了亮亮的光。
外面雨水的凉气bī人哩。头顶的灯光炽白如火呢。
舞台上,沉沉的鸦静,压得人的呼吸都变得和麻绳一样粗长了,涩涩糙糙了,像所有人的喉里都有绳子在抽动。望着那林地样的一片亮胳膊,茅枝婆的喉咙有些gān,头也些微的晕,她想对着那些人破口骂上一阵儿,可一扭头,她看见她的外孙女小蛾子竟也在她的身边举着她小巧的右手了。于是哦,她那瘦得如一面要倒的土坯院墙般的胸里边,被一样东西猛地撞着了,被生生地撞开了一条缝,她闻到自己的胸里好像漫出一股腥味儿,像是一股血味呢。她很想这当儿一冷猛地吐出一口血痰来,用这口血痰把所有的胳膊都吓缩回到原处儿,可大声地咳一下,除了她闻到的那股红腥味儿大了些,却是连一点水润都没咳出呢,末了就扫了一眼庄人们,把目光落在老聋子、瘫媳妇和几个年纪过了四十的圆全、半圆全人的身子上,用鼻子轻轻哼一下,冷眼着他们铁生生地问:
“孩娃们不知道,连你们也忘了大劫年①和修梯田的事情是不是?”
她说:“大劫年全庄人都闹着退社事情你们一星一点也不记得了?你们连一点耳性③也没有?”
说:“退社是我茅枝婆欠着你们的,欠你们爹娘、爷奶的,我欠的我死了也要还上呢,退了社你们不愿意,可以重新入进去。入社是和出门上街赶集一样容易哩,可退社却是和死了想脱生一样难的呢。”
说这些话儿时,茅枝婆的嗓子有些哑,像一样东西堵在她的喉道儿上,话是有力呢,哀哀的伤楚却也是一听就明了明了的。说完这些话,她的外孙女蛾儿是立马收回了竖在半空的胳膊了,瞟着外婆的脸,像欠了外婆啥儿样。可茅枝婆却是不看她的外孙女,也不看那些都相跟着缩了胳膊的庄人们。
她从她的铺被上扶着戏院的红色砖墙立了起来了,像一棵被风chuī倒了的树又用力撑直了腰,一瘸一瘸地扶着戏院的墙壁朝台下走去了。
茅枝婆穿过空无一人的剧场子,因了没拄她的铝拐棍,走一步她那枯枝儿似的身子就往左倒歪一下子。倒歪一下子,她就又用力把左边的身子往上费力地提一下,这样轻飘飘地歪仄着,用力撑着不使自己倒下去,翻山越岭般地穿过剧场子,她像一只老羊扶着一杆枯枝想要漂渡到河的那边样。起伏着,也往前边走泅着,她就到了戏院外,孤孤的立到那个城市的漫天雨水里边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1)
①大劫年:大劫年在受活是和前文中的铁灾相连的历史用语。
因为始于戊戌年的大跃进,如龙卷风样从耙耧月深年久地刮过去,大炼钢铁把山脉上的大树砍光了,把草坡烧光了,山脉上变得荒凉无比。到了下一年,己亥年的冬,竟一冬gān冷无雪,至夏时,只落过一场小雨,后又百日大旱,到秋时,雨水断续无常,这就闹下了有史以来的大蝗灾。蝗虫在耙耧这地方是叫蚂蚱。蚂蚱是从耙耧山外飞过来,雾在天上,遮云蔽
日,几里外你便能听到飞沙走石的响。
日头不见了。豆地里变得光光秃秃。
芝麻地也光光秃秃。
油菜花的金huáng烂烂也都没有了。
huáng昏里,蚂蚱飞过后,日头艳红着,细细密密,红纱一样铺在村街上,迟缓流动的蚂蚱的死青气,在村落里铺天盖地,川流不息。
茅枝是在炼钢歇炉时生了她的女儿的,因为生在秋冬的jiāo界处,秋时jú开,冬时梅盛,女儿圆全漂亮,就叫了jú梅。这一天的huáng昏里,茅枝抱着女儿走出来,看着满世界的蚂蚱灾,她把女儿放下来,对着受活的huáng昏大声唤:
秋天大灾了,就是冬天有吃不完的粮,各家也要省俭一点啊——
秋天大灾啦,都留好下年过冬的粮食预防荒年啊——
事情竟果然,荒年来到了。
秋天一去,冬天刚至,山脉上便格外格外地冷,连井里的温水都冻成了冰。炼铁、炼钢后新生的桐树、柳树的树皮都冻得gān焦了。去公社赶集回来的庄人说,天呀,大闹天灾了,不光我们受活小麦不生芽,耙耧外的麦田也都不生芽。再过半个月,又有人从公社赶集走回来,他一入村就一脸惊异,在村头对着人们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社那儿家家户户没粮吃,一天只吃一顿饭,说饿急了,有人把榆树皮都剥下来煮成喝汤了,脸都喝成青色了,腿都浮肿得和青的萝卜一样了。
茅枝就把女儿留在家,下了耙耧山,走了三十几里路,便碰到三五支送葬的队伍。
问说得了啥病呀?
人家说,没病呀,饿死的。
又见一起送葬的队伍又去问:
——得了啥病呀?
——没病呀,饿死的。
再见了一起送葬的队伍,死人不装在棺材里,而是卷在席筒里。
问,也是饿死的?
说,不是饿死的,是屙不下来憋死的。
问,吃了啥?
说,吃了土,喝了榆皮汤。
说人死就如说死了一只jī,死了一只鸭和一头牛、一条狗,冷冷淡淡,不伤不悲,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村里的人,不是他们的亲戚、邻人样。儿女跟在送葬的队伍后,不哭不掉泪,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的爹娘样。天冷得异常,风像刀子砍着般。再往前走下一段路,到了下一村的村头上,茅枝她就不走了,立在村头了。她看见那村头有开辟出的一片新坟地,如一片新生在世的鲜蘑菇。坟堆儿错错落落,几十、上百个,每个都挂着几张新白纸,像一地盛开的白jú、白牡丹。
在那片坟前立一会,车转身,赶在天黑前,茅枝回到了受活庄。到了第一家的瞎盲户,见瞎子一家正围在一堆火旁吃捞面,雪白的蒜汁捞面里还放了小磨油,她就竖在人家门前厉声说,还敢吃捞面?外面一世界的人都饿得浮肿了,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了一只jī,你家竟还放开肚子吃捞面!到了第二户,人家没有吃捞面,可她一看那玉蜀黍生汤竟稠得能竖直勺把子,就舀了半瓢冷水倒进锅里边,吼着说,一世界都闹灾荒了,外面饿死个人像饿死一只鸭,你们咋还不知道节俭节俭啊!到了第五户,人家有个孩娃闹着吃油馍,油馍没有烙好她就去把那鏊子从火上掀下来,又舀一瓢水把火浇灭掉,尖着嗓子说,到外面看一看,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你们家竟还敢关着门在家烙油馍。她吼着,不过日子了?准备明年冬天一家人活活饿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