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依旧在那个时候冉冉地升起来,huáng慡慡地照在山脉上,村子里和各家的院落里。那些介绍信上政府的公章红红艳艳,如花一样美艳。不知是谁从家里出来了,立在自己家门口,紧跟着,瞎子、瘸子、聋哑和圆全人,老老少少,都从自己家里走出来,静静地立在门口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说话,脸上平静着,没有悲,也没有哀,木木然然,脸上都僵着青硬相互打量着。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聋子自语说,我家没了一把粮,人也得饿死哩,连chuáng下边埋的一罐谷子也被人家抢走了。有个瞎子就对聋子道,人家说我家不用点灯,连我家的油灯都给拿走了,那油灯是红铜,闹铁灾时候我都没舍得jiāo上去。这时候,受活人就都看见茅枝走过来,她瘸拐得比先前厉害了,拄着拐杖,还每走一步都要往地上倒下样。她的脸是一种huáng白色,头发凌乱,像有八百年没有梳洗过,人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一脸的皱痕,像了蜘蛛网,额角的头发也在转眼间变得花白。她过来立在槐树下,立在往日挂着牛车轮子的钟下面,望望一街两岸的村人们。村人们就朝着她的这边走过来,像往日开会一样走过来,围着她,看着她,沉默着。
这时,从村后就传来了那七十七岁的拐子老人的儿媳的叫唤声,声音沙哑,枝枝杈杈,像刮过来的不定向的风。她蹦着跳着,双手拍打着自个的双胯儿叫:
——快来人呀,我公公死在chuáng头埋粮的坑里啦!
——快些来呀,我公公气死在埋粮的坑里啦!
那七十七岁的老人就死了,死在chuáng头埋粮的坑边上。坑边上还有一张来要粮食的信,信上盖了人民公社的章,也盖了人民县委的章。茅枝领着村人们到那坑边时,把那信从地上拾起来,老人还有一口气。他用那最后一丝游气说:
——茅枝,让受活人退社吧,受活是本不该属这个公社、那个县里的。
说完后,老人就死了。
死了后,也就埋了呢。
埋了,受活也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粮荒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5)
先几天,各家都不出大门。不出门、不活动,人就省力气,也就饿得慢一些。再几天,就有人出门去,想到山梁上寻些草根、菜根什么的。到后来,就有人学着山外的人开始剥吃树皮了。把榆树皮表层的gān块削过去,只要紧靠树骨的那层青皮儿,回去放在锅里熬,便能熬出黏黏的汤。这样过了半个月,山上的野草、茅根刨光了,榆树皮也都剥完了,就有人吃山上的生土了。
就有人活活饿死了。
一个又一个地饿死了。
受活的几处坟地也都有了新坟。又半月,那新坟也如了雨后chūn笋,到末了,村头也就有了麦场样一片新的坟包。那些不到十八岁没有成亲的年轻人,死了不能入祖坟,就顺手埋在村头上。那些三岁以下,或者五岁以下的,饿死了,又不值得费下一副棺材板,就用草捆上,放在一个竹篮里,挎出去把那竹篮扔在村外的哪条沟里,或山梁上的一堆石头旁。
天苍huáng无边,山脉上也静得深厚。受活就被遗落在这苍huáng里,像山脉上扔着的一堆乱草或山脉间的一处遗迹样。有老鹰尖叫着,从天上落下来,立在那装有死孩子的竹篮上。孩子的爹、娘,先还远远站着守了那篮子,用竹条棍儿打那鹰。过几天,他就不再守那篮子了,他已经饿得不能出门了。那儿的鹰和野狗也就忙忙活活了。再几日,鹰和野狗就去别处找食吃,那儿就只剩下空篮和一片gān草了。
接下来,那空篮就从一个变成几个、一片儿。那儿日后就成了野荒地,成了鹰和野狗、野láng、狐狸们的乐园。
受活庄的哭声没有多起来,可坟和山上的烂竹篮子多起来。出了正月,到了二月里,到了chūn天将至、冬又未去的日子里,天气变得暖和些,村里又有人从家里慢慢走出来,到门口日头地里站一会,和邻人说上一些话,就说出了一件事。说先前庄里人的日子是何等的受活、舒坦,是茅枝领着人们入了合作社,又入了人民公社里,才有了这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劫难。说茅枝让人们入了社,茅枝就该让人们重新退出社,还过早先那日子。说要不入社,哪有人知道耙耧深处有这么一条沟,沟里有个受活庄,终年住着残人们,终年过着闲散自在、丰衣足粮的日子,就是外面世界上知道有这么一个庄,村落庄子地处三县jiāo界的中心,双槐县以为受活是大榆县的人,大榆县以为受活是高柳县的人,高柳人又以为它是双槐县的人,末了他们就永远、永远地不属于哪个公社、哪个县的管辖了,自由着,自在着,受活着,舒坦着,有谁会拿着介绍信来受活收粮啊,有谁能想起来受活抢劫啊。说一切都是因了茅枝,因了茅枝把受活带进了公社和县里,就有了这一场天灾大难啦。
就都相约着去了茅枝家。
唤了门,开了门,人们见茅枝一摇一晃走出来,竟也和大家一样,脸上浮肿水亮,闪着绿的光色。见她在院里的灶房下,用了半盆水,在那水里泡了石匠那装锤、装錾、装凿的洗磨袋。原来石匠那磨袋是牛皮,用水泡了就可以煮着吃,也就每天从那袋上剪下面条似的几条儿,泡上水,浸上盐,煮煮就给她的女儿咽进肚子里。茅枝站在那,见一村的人都愤愤地立在门口上,连石匠在村里最亲的堂弟也在那人群里,也就知道有了事情要发生,脸上的绿色立刻变成了淡白色,说哟,大伙都来啦?有啥事儿吧?
一村人就都安静着。石匠的堂弟就替人们开口道,说嫂子,全村家家都有人饿死,都担心你、哥和侄女,都来看看你。
茅枝便脸上浮着笑,说声谢谢,谢谢大伙到这时候还念着我们一家人。
堂弟就说嫂子,还有一桩儿事,我就直说了。说全村人还想过先前的受活日子哩,说嫂子你这几天能走动路了,到公社、县上跑一趟,把受活从今往后还改回到和先前一样不受哪个公社、哪个县管的日子里。
茅枝的脸便敛了笑,有些难色了。
入互助组时在枪声的下面jiāo了牛的瘸子就说道,有啥儿不行啊,本来入社时三个县都不想要我们受活的嘛。
那入社时在区长的怒斥之后,被从家里抬走了犁耙的一个单眼媳妇也就手姿舞姿地说,表妹,入社时你说让受活人过天堂日子,过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好日子,现在你给大伙解释解释这天堂日子是在哪嘛。
便有几个、十几个的圆全男人和残媳妇们都大声吆喝着说,茅枝你到村头、坟地和沟里看看村里死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坟,数一数山上和沟底有多少装了孩子扔掉的竹篮儿。说这就是你说的天堂呀,这就是你说让人们入的人民公社的天堂呀!也就一言一句,瞎瘸和聋子,都怨声载道,吵嚷得有如洪水滔天,连哑巴也指着茅枝嗷嗷不停。这时候,茅枝的脸便由青亮转成了huáng色,虚汗挂在她脸上。二月的日头金光灿灿,没有风,一村落都是无言无语的日光和光秃秃的树。牛被人牵走了,猪被人抬走了,jī、鸭被人抱走了。村子和死了一模样,除了饿得急慌的人,别的没有什么活物生命了。茅枝望着门外全村的人,有人立站着,有人圪蹴在脚地上,还有媳妇就抱着她那饿得哭不动的孩子随地瘫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