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茅枝婆立在那儿不动了。

  那几条狗都眼巴巴地打望着她,若了街上讨饭的人,见了有吃食又肯施舍的人。

  她说:“你们不能都跟着我这老婆呀。”

  野狗们不言声,依然都目光求求的望着她。

  她说:“你们跟着我,我也没啥喂你们。”

  它们依然依然地看着她。

  她走了,它们就跟着。

  她停下,它们也在她身后停下来。

  她朝最前的一条黑狗身上轻轻踢一脚,那狗叫了一声儿,另几条狗忙慌慌地朝后退几步,可是她朝剧院那儿走去时,那几条狗却又如尾巴样跟在她身后。

  她不再管它们的跟与不跟了,只管自地朝前瘸拐着,待她抱着那半大的花狗到了剧院门前时,回头看一眼,她身后跟的已经不是了几条哩,而是了十几条,一片儿,都是又丑又脏的野狗呢。都是这个城市被人弃下的又丑又脏的残了的狗,和受活的人一样,有双眼失明的,眼前总是流着huáng脓和挂着白色眼屎的实瞎子,有瘸了前腿或断了后腿的,三条腿立在脚地上,像残人拄着拐杖立在地上斜着身子样,还有专爱在城里饭店门前窜来窜去的狗,图求一嘴吃食,那饭店就把一盆滚着的肉汤浇在它的头上、背上了,从此它的头上、背上就永生永世是一片烂肉了,永生永世有一股臭味了,是苍蝇、蚊子的老家了,乐园了。

  雨已经小了呢。天空里挂了明亮的白。

  茅枝婆的身前身后,都是rǔ浓浓的腐臭味,都是那狗群身上的血脓味和污脏脏的臭味儿。立在剧院前,她正要呵斥这一群野狗走了时,忽然离她最近最前的一条走路摇晃的瘸腿老狗朝她跪下了。茅枝婆觉得自己的瘸腿颤了一下子,像谁在脚底用力抽了一把她瘸腿里的筋。她盯着那瘸狗的前腿儿,见它跪下时,像跌倒样前腿下有了一声响,把地面的雨水溅了起来了。为了分辨它的跪和卧,它的两条后腿还是直在脚地上,这样儿,它的背就前低后高了,尾巴骨那儿翘在半空里,可它的头却还是抬着的,眼巴巴地望着她,使它的跪有了很怪的姿势。

  她就问了它,“想要咋样呀?”

  又看着怀里的狗,“它是你的孩娃吗?要了还给你。”

  她就把她怀里的花狗放在脚下了。这一放,那半大的花狗竟会扭头狠狠瞪了那老狗一眼儿,又回过头儿来,拖着它的断腿往她的身上爬。

  她就又把那花狗抱在自己怀里了。

  第九卷 叶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泪水了(3)

  抱了起来了,没想到那老狗扭头回望一眼儿,哼了几声儿,像对别的野狗们说了啥,那一片野狗竟都学着老狗的样,朝她跪了下来。都跪着朝她挪动着,望着她,也望着她怀里的狗。所有的目光都是乞求哩,都是对她怀里的花狗嫉羡哩,都是企盼着她去抱抱它们哩,企盼着她像抱着那花狗样把它们带到哪儿哩。像它们知道她不会弃了它们样,会把它们带回到全是残人的耙耧山脉的受活样,像知道受活那儿她的家里已经有了十几条残狗样,像它们终于找到了它们的主人样,它们的亲娘、亲奶样,它们跪着朝她挪去时,它们的眼里全都汪了泪水了。

  半空里满是了泪水的咸味呢。

  一世界都是了狗泪的咸苦味。它们流泪求着她,喉嗓里发出了古怪低沉的叽叽的叫,像它们的哪儿疼得很,心里伤得很,到了不跪着求人不行的田地儿。茅枝婆听到了它们的哼叫,像孩们的哭一样,看见它们的哼叫,像云样在她的周围飘散着,闻到了它们的泪水里的咸味稠得如放多了盐的汤。她知道它们求她要她gān啥儿。她的心里先是像沙地里流进了一股水样湿润着,后来就像一片gān沙一样堵在她的胸口了。

  它们要她像带那花狗一样把它们带走呢。带回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它们又老又残,知晓自个儿该往那儿去。它们像住在这满是圆全人的城里等了许多年,终于就把茅枝婆给等来了。它们不能不跟着她回到受活那儿了。

  茅枝婆就怔怔地望着那一群老残的狗。

  雨是终于的停绝了,天上地上都有白光了。那一群十几条老残的狗,跪在雨水中,喉咙里发出泥huáng可怜的叫,像一片泥huáng的雨水汪在她的周围呢。不知该咋儿,茅枝婆又把她怀里的花狗放在地上了。她想她不把花狗抱回到剧院的后场地,不喂它,不给它的后腿裹上包伤的布,也许这一群狗就不会这样围着求它了。可是呢,那放下的花狗竟用前蹄爬在她的脚上呜呜呜地哭起来,泪像旺泉样从它的红眼眶里流出来,顺着它的瓜似的脸面流到嘴里了。

  茅枝婆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来出演团里那几个县gān的圆全人,都没有回到剧院里,竟一直都在剧院的门口等着她。也许人家是回去以后换了衣裳又走了出来了。茅枝婆发现人家都穿着gān慡的衣裳了。茅枝婆不知所措时,人家从台阶上走下来,怪奇奇地望望一老满地的狗,又望望被狗们围着的茅枝婆。

  人家说:“想好了吧?我们已经通知后台做今夜转场的准备啦。”

  人家说:“破天破地吧,我们想好啦,凡是出演的人演一场我们可以给五把椅子钱。五把椅子就是三四千块钱哩。”

  人家说:“你演一场可以给你十把椅子钱。十把椅子就是七千块钱哩。”说:“当然呢,顶天重要的不是十把椅子钱,而是只要我们给县里通个电话,给县长汇报说,受活的人都想退社哩,都想离开双槐的辖管哩,回到家你们就可以拿到那份受活退社的文件啦,就可以永生永世不归双槐和柏树子乡管了哩,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管了你们受活啦,再出演那钱就百分之百地归你们受活啦。”

  人家说:“说吧你,茅枝婆,退不退社就候你一句话儿了。”

  人家说:“你说吧,好歹你总得有个声音儿。”

  茅枝婆瞟着这面前的圆全人,那些出门组领出演团的gān部们,末了把目光落在那说话最多的县gān的身子上。

  她说:“你们去给柳县长说去吧,就说受活庄没有一人不想退社哩。”

  圆全人便都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了嘛。”

  她说:

  “还有一桩儿事,受活人每演一场不是五把椅子钱,是每演一场十把椅子钱。可我茅枝婆一把椅子钱也不要,一分也不要。这几场的出演,剩下的钱全都归你们,可你们得腾出一辆车,今儿天就拉上这些狗,都把它们送回到受活庄。”

  人家便都迷怔一会儿,全都笑着答应了,分头开始做着事情了。有人去和出演一团打电话,让那边也给县里汇报说,他们那边的受活人和这边一样都百分百地想退社;有人去租赁往耙耧送这十几条残狗的汽车去;有人去组织连夜转场到温州出演的戏箱和汽车;有人忙不迭儿上街去购买茅枝婆上台出演的戏装和道具。因为茅枝婆要出演一个已经是真的活到二百四十一岁的人,她的户口簿、身份证是都要换了的,那些做户口簿和身份证的人,也是需要一些工夫的。做她的戏服就更是需要整天整夜的工夫了。二百四十一年前,是清高宗的弘历时候哩,是乾隆二十一年间那当儿,到今天是历经了清时的鼎盛、衰败、八国联军、袁大头执政、辛亥革命、民国时期和抗日与解放后的新政府。一个人能从乾隆时候活下来,当然是有些特殊的方法哩。茅枝婆能活到二百四十一岁,她的方法就不仅仅是吃素食,每天下地gān活儿,顶天重要的,是她在道光十七年八十一岁时得了病,穿上寿衣了,可又活了过来了。活了过来的人,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便从此再也不怕死了呢,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白日穿着常人的衣裳吃饭、gān活儿,夜里穿着死人的寿衣睡,总是准备着睡了就不再醒了的,可又每天一早就醒了过来了。就在光绪三年一百二十一岁时,又有了一场大病了,然人死了三天却又活了过来了。再活过来她就随时随地准备死了的,白日黑夜都穿着寿衣了。吃饭时穿寿衣吃饭,下地时穿寿衣下地,黑夜儿睡觉更是在chuáng上不脱寿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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