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叶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2)
这边在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她看着槐花怔了一会儿,突然从脚地往半空弹一下,像想要立站起来去抱住槐花样,待身子又落在脚地时,她就惊惊怔怔地说:
“天呀,老天呀,槐花你咋儿长的啊!”
茅枝婆立在老远的处地儿看见她的这个外孙女,一脸惊怔地呆了大半晌,末了也就笑着说:“值了呢,值了呢,这半年出演值了呢。”像受活人到外面的半年出演,本不是为了退社啥儿的,而是为了让槐花长成一个绝世的圆全人。也就终于长成了绝世的圆全人儿了,达到目的了。
蛾子呢,她就一厚脸着惊羡立在那,末了突然把槐花拉到一边去,说:“二姐,给我说你是咋样长的啊?”
槐花却把蛾子更往边上拉了拉,还瞅了瞅身前和身后,悄声道:
“蛾子,我说了你不会不理你姐吧?”
蛾子说:“咋儿会。”
槐花说:“桐花和榆花不理我了呢,像我偷了她们啥儿长成了圆全人。”
蛾子说:“说吧,姐,我不会像她们。”
槐花说:“你都过了十七啦,该和男人好了呢。要好就和圆全的男人好,和圆全的男人睡。”
蛾子就越发地惊着了,惊怔怔地望着她那圆全漂亮了的二姐槐花了,还要说啥儿,忽然就看见有个人从剧场的门口进来了。那人是柳县长的石秘书。石秘书是被县长派来看望晚一天回到双槐的出演一团的。看到了石秘书,槐花就笑着离开蛾子,朝石秘书奔着过去了。
过一会,槐花说和石秘书一道去县政府办些事,就和石秘书一道出去了,就在石秘书的屋子里,一直待到两个剧团连夜要往魂魄山上赶,才在那拉剧团的汽车要离开县城时赶回团里边。
月亮是如期地升了上来呢。星星也都如期而至地挂在天空了。几十里、上百里的山脉外,在酷冷的冬日里四下结冰呢,可耙耧这儿却温暖异常哟。天空夏夜般,蓝湛湛得如假的一模样,如是染遍了靛青的蓝绿呢。夜是平静极了哟,没有风,rǔ白的夜色在周围的山脸上、沟壑里,和这样那样景的物的处地旁,都如水样摊流着。一世界都处在静里边,只有纪念堂这儿灯火通明哩,人声鼎沸呢。像一个世界的人都已不在了,只有这儿的人还在存活着,在为这存活狂欢庆贺呢。槐花她是款款地走到了出演台的前边了,清水色的裙子托着她月亮色的脸,果真真如一棵柳树托了一盘月亮竖在台子上,竖在夜色里。这当儿,台下那成百上千的人就都为她的素洁、她的漂亮惊着了,吵嚷声一下默了下来了,就像一山脉的雀子看见了一只凤那样,都把目光盯到台子上,盯到槐花的身上和脸上,等着她说话,等着她报幕,可她却就那么静默默地立在台前脸,微笑着,不说话,到台下的人等她说话有了焦急时,她便轻轻柔柔开口道:
“同志们,朋友们,家乡父老们,为了庆贺列宁纪念堂的隆重落成,为了庆贺列宁遗体在三朝两日间运回来安葬在魂魄山的列宁纪念堂,我们受活绝术一团、二团jīng选了今晚这台绝术表演——
“这台绝术表演大家是听说了不敢相信,看见了也不敢相信。信不信由你——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耳上放pào。”
谁能想到,耙耧受活的槐花她不仅由儒妮子变成了极绝漂亮的圆全人,且她在台上的嗓音也变转得柔柔润润了,能说一口和广播里一样音腔了。居然哦,居然看她的人样和听她报幕说话也如着一个节目哩,可是哟,她如舍不得说话样,极简极简几句话,报完幕,向台下鞠个躬,后退两步就转身退下了,像一个燕儿从台上落一会又飞了下去样。人的眼,人的心,就立马变得空空落落了,如丢了自己珍爱的一件东西般。
好在呢,出演相跟着她退下的脚步也就开始了。
第一个的开场节目不再是了猴跳儿的单腿跳跃刀山火海了,改成了聋子的耳上放pào了。因为这是在山脉上露天大出演,不像在城里剧院那样依照秩循序儿,需要一上来就把汪汪乱乱的观众镇压住,需要让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掉落在木呆惊奇的坑井出不来,便把马聋子的耳上放pào排编在开场了。马聋子便把所有的观众惊得哑然不知所措了。今儿的马聋子,他穿了一身如杂耍员穿的那种白色灯笼绸,早已不是在台上一站就吓得浑身哆嗦的聋子了。他是一个上好的绝术演员哩。受活庄的残人们,谁都是了上好的演员哩。款款地走上台,抱拳向台下的观众作了揖,然后就有人把一挂二百响的鞭pào挂在了他的耳朵上,台下的人就看见他总演耳上放pào,两边的脸都被炸成黑色了,又粗又黑如乌沙石面了。
台下的,就忽地安静下来了,像看见有个人要当着众人从悬崖、高楼跳下自尽样。
安静了,槐花就又出来了,她在台子一角字正腔圆地说。聋子今年是四十三岁,因为自小爱放pào,就练了双耳抗震功。她没有说他自幼是聋子,丁点声音听不见,她说他从七岁开始就练了双耳抗震功,不怕耳边有任何惊天的炸音儿,哪怕大pào响在耳旁他都不怕哩。然后呢,她就从台角拿出一件帆布雨衣给他穿上了,让那雨衣护着他的灯笼出演服,就让他站到台前边,用一块薄铁皮隔在那挂鞭和他脸的中间了。
便由她亲手把那挂响鞭点着了。
二百响的红纸炸鞭生出一股子烟,噼噼啪啪在他的左脸上炸了起来了。台下的人一下受了冷猛的惊,大人孩娃脸上都挂了霜白色,一丝一滴的血泽也没了。为了明证自己是真的不怕响鞭炸pào儿,聋子还把自己的左脸转迎给台下的人,让那鞭pào对着观众们响,这就彻彻底底把观众的混乱镇压了,镇压得鸦雀无声,没有一滴响动了。
待着那响鞭完了时,聋子安然地把脸上的铁皮拿下来,当众敲了敲,像敲锣一样儿,又从台上捡一个没响的炸pào放在那块铁皮上,点炸了,像在锣上放pào一样呢。然后哩,他就把他那被热烟熏得漆黑的左脸又朝台前伸了伸,让观众信了他的左脸除了被熏得更黑些,其实是十分安然的,到末了,他朝观众如意憨憨地笑了笑。
观众就从惊异中醒了过来了,掌声响成一片了,叫唤声也山呼海啸了。静夜的山脉间,是有极大回音的,那白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合混着,从广场上飞出去,先是纪念堂中有了极大的清嗡嗡的回音儿,后是山谷间有了大极的空dàngdàng的回音儿。那回音儿借着夜里的静,一波连着一波地朝夜的远处dàng过去,闹的一老世界都布满了红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了。那静夜又反过来借了那掌声和叫声,从梦静中醒过来,闹得一老世界的四面八方,都堆着砌着夜的欢叫了。
回过头,观众是又被这夜的声音鼓dàng起来了,他们越发地叫着、唤着、鼓着掌,挥着拳头朝着台上吼: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观众哪里知晓,聋子是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聋子的,一辈子压根儿不明晓啥儿叫响声,啥儿叫爆炸、啥儿是惊雷。他一辈子看见了无数的闪电哩,却向未听见过雷鸣哟。他就果真把一面小锅盖似的huáng亮铜锣挂在右边耳下了,果真在那铜锣的脸上燃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还燃放了几个二脚踢的pào。接下来,在观众更是狂呼乱叫的当儿上,天都想不到,聋子他把铜锣往地上猛一扔,又憨憨地笑了笑,像拍一块石头样,拍拍自己安然的脸,侧身躺在了台子的帆布上,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半截儿萝卜似的大炸雷,端端地放在了自己朝着天、近着耳的半张脸面上,然后朝台下招招手,示意让下边的人上台来帮他把炸雷燃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