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说他娘这寿衣一穿就是五十一年了。

  “说这五十一年里,她娘没病没灾哩。

  “说耙耧山脉的中医说过了,说他们到外边世界上出演时,大城市里的医生也都说过了。说她之所以五十一年里没病没灾,正是因了她穿着寿衣过了这五十一年。说人原是人人都怕死,十人九病是因了怕死的想念堆积起来把小病变成了大病哩,变成大病就难逃死劫了。说人只要不怕死,能真顶真地把死当成回家样,当成睡熟入梦样,那人的骨血中便没有郁气了,没有郁气的人,血脉则日夜通顺哩,年年月月通畅哩,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上百年则就不会生病哩。不生病自然人就长寿哦,自自然然人就异着日常健康哟。

  “说茅枝婆的身体到底健康到了哪儿呢?说她一百零九岁,不仅还能缝被子、纳鞋底,给她的孩娃和重孙男娃和重孙女娃儿做饭洗衣裳,而且大忙天还能下地割麦子,到场上和庄人一道举着棒槌捶豆子和芝麻。说她就现在,就眼下,要挑担子不仅能挑起一百斤,二百斤,还能拄着拐杖把九个活人从地上挑将起来呢。”

  就有四个汉子抬着两个胀鼓囊囊的帆布麻袋从台后出来了,把一根扁担穿在了那两个麻袋中间啦,茅枝婆果然就一试、一试地,把那两个麻袋微微地挑离起了地脸儿。

  结果呢,放下时,竟果真从那两个麻袋里飞跑出来了九个活生生的女娃儿。

  九个蛾子、蝴蝶般的小人儿。

  这九个被说成是一胎同生的九蝶儿,就在台上唱歌了,跳舞了,如蛾儿、蝶儿般飞来飞去了。

  第十一卷 花儿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1)

  出演到末了,料不到的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受活人回去睡觉时竟又冷猛生发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

  他们是睡在列宁纪念堂的耳房的,和半年多来在耙耧外的世地上出演一模样,溜地儿通地铺,各家在一起,男女相分着。可是这一夜,戊寅虎年岁末的冬至这一日,出演末了后,草草把台上的衣物收拾停当回屋里睡觉时,却发现原来那叠在chuáng头的被子不在chuáng头了,枕头也不在原来的处地了,被褥里的棉花被撕得零七碎八了,包裹里的衣物被扔得满天满地了。

  他们半年出演挣下的钱都不在了那被里、褥里、枕头里,不在了箱子里和这里那里了。

  被人一抢而光了。

  被圆全人们偷得分文不剩了。

  那百百千千看出演的人,都已经散到魂魄山的各个处地儿,零乱的脚步也早已无声无息了。世界是寒冷的冬天哩,可这儿冬未去,chūn天就紧随紧地赶来到了,树都发了芽儿了。草坡也绿了脸面了,温暖中有了一股清淡的郁香味。天暖呢,无论你到那儿都可以躲住一夜儿。房檐下,沟崖旁,大树底儿或避风的哪块石头上。

  圆全的人们是一转眼就散得没了影儿哩。那些邻庄、邻村的耙耧人,这一夜,一条席子租出去可得两块钱,一条毯子可以租得四块钱。站在清净了的列宁纪念堂前的磕台上,能听见山脸上的夜色里,有圆全的人在扯卷着嗓子唤:“谁借①席子——两块钱一条——”

  “谁借被子——五块钱一chuáng——”

  唤着唤着,他的声音就被受活人的惊叫压了下去了,像来了一场bào雨儿,把刚刚刮起的一阵小风噼噼啪啪盖了下去了。不消说,叫声是从纪念堂的耳房那儿传将出来的,像是耳房里有了轰爆样,隆隆地就叫成一片,响满世界了。

  “天呀,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天呀,我的被子、枕头都被人家撕开啦。”

  “天呀,出贼啦!遭抢啦!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最先回到耳房的是庄里的猴跳儿,因了他的脚步快,回耳房时又没拿啥儿衣物道具的,也就先一步进了纪念堂,拐进了水晶棺正对面的房子里,推开门,拉了灯,那被抢、被偷的景光便冬地一下打在他的眼上了。纪念堂里的耳房是套着耳房的,从第三套耳房的门里走进去,拢共有十几间的小耳房。跳儿猴是住在前耳房里内套二间里,一进门他看见那留在屋里看家的庄人满脸都是血,他被捆成肉团儿,嘴里塞了一条裤腿子,球样被扔在墙角里,跳儿猴便一步就抢到了第二间的门口上,看见他叠成方块、码在墙下的被子被人撕开了,那塞在枕头里的衣物在脚地、铺上被扔得到处都是呢。还有聋子马、单眼儿、跛脚木匠和专门扛物卸箱的六指和哑巴,他们是睡在一个地铺的,可他们的箱子、包裹、被褥也都被人弄得乱乱糟糟了。有一团不知是谁被里的棉花被拉出来扔在门口儿,还有聋子最爱穿的红裤衩,也被扔挂在了窗子上。猴跳儿知道事情是遇了大祸了,扔了拐杖独腿跳着,如在台上过火海样跳到迎面墙儿下,抓起自家的被子看,就见了他睡的被子四角被人用剪子剪开了,他缝在被子角里那一叠儿一万块的簇新的百元票子连一叠、一张都没了。再忙慌慌去看那缝进褥子里的钱,褥子也被拆得丝丝连连了,破dòng儿朝天了。

  他就gān裂裂地跪在那儿扯着嗓子唤:

  “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那唤声接下去响成一片儿,响得满山遍野了。瘫子媳妇,跛脚木匠、盲瞎女、六指儿、哑巴、断腿、桐花、蛾儿、槐花、榆花及专门跟出来为庄人做饭的圆全女人们,拢共上百个受活人都在列宁纪念堂里唤叫着,哭闹着,有的扶着门框跺着脚、有的坐在脚地上,抱着她的空包袱,哭着拍打着。把钱缝在被里的,那被子是被人撕开了。缝在枕里的,那枕头里是便只剩下麦秸、谷糠了;装在褥子的棉花里边的,那棉花就白花花飞了一地了;放在木箱的,那木箱的锁就被撬开了,或者人家索性把木箱砸了个七零八落了。槐花是买了城里人常用的花皮箱,把她的钱和贵物都锁在皮箱里,结果却是连皮箱也都不在了,被人提走了。

  还有庄里有些岁数的人,他们把挣来的钱都放在铁桶里,出演到哪儿,就在哪儿的chuáng头枕下挖个坑,把那铁桶埋进去,再把席和枕头铺上去。原来是谁都不知他把钱是埋在哪儿的,可在这时候,可是这时候,他们的空铁桶却是被扔在列宁水晶棺材的旁边了。

  说到底,受活人是遭了塌天陷地的劫儿哟。

  纪念堂的大厅里,列宁水晶棺的旁边上,三个大耳房的脚地上,到处都是了瘫坐着的瞎子、瘸子、聋子和哑巴。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哭唤声、咒骂声如gān裂裂的刀破竹子哩,又嘶哑、又刺耳,像他们要一同儿把那纪念堂吵翻闹塌样。

  从外边进来了不少的圆全人,他们都是夜里看完了出演睡在纪念堂周围的圆全人。看着受活人哭天抹泪地叫,他们就安慰着受活人。

  说:“别哭啦,钱丢了还可以再挣嘛。”

  说:“留了青山在,哪儿就怕了没柴烧。”

  说:“也是的,这年月,你们残疾着,竟能挣下那么多的钱,叫谁看了心里不急呀。”

  安慰完了话,人家瞌睡了,就又回到人家原来的处地儿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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