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一片死静着,静得没了边际呢。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儿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顶真顶地去问他。
她说:“咋办哩?”
猴跳儿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有啥法儿,我要还有钱我就全都拿出来。”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聋子的脸上了。
聋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一分也没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膊腿圆全的两个男人身子上,男人们说:“我俩压根就没你们挣得多,你们出演一场有两把椅子钱,我俩还挣不到一根椅子腿,挣了又全都放在枕头下,眼下连一分一文都没啦。”
事情是不消再说啥儿的。茅枝婆想一会,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待她拿着那钱往门口儿走去时,她的四个外孙女儿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后来就bào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着差点倒在脚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耳光掴在槐花的脸上了。茅枝已经人老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呢,那耳光虽不重,可到底还是一个耳光呢。槐花的脸上立马便一片红亮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那铁门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说着又朝磕台的下面唤:“喂——快上来。”
又对着门里道:“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走后,又对着里边唤:
“快塞呀。”
茅枝婆说:“真的都没啦,只有这八千块。都在昨儿被人家偷抢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兴了:“你们糊弄鬼去吧,糊弄猪去吧。我们不是鬼,不是猪,不会让你们糊弄哩。”接着说:“这是一个八千块,还少七个八千哩,不把那七个八千塞出来,就让你们饿死在里边,渴死在里边。”
说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静里。沉静过后呢,听见了那司机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jiāo代了啥,便又领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chūn到来了(3)
“给你们说了实话吧,柳县长犯了大事啦。柳县长不犯事那县上的乌guī王八敢抢你们的钱?柳县长不犯事我们也不会把你们锁进列宁纪念堂。”
茅枝婆也就哑然了,任由着人家边说边朝磕台的下边走,只留下脚步声锤样敲在那青石磕台上,敲在纪念堂的砖石墙面上和受活人身上。
天像已经闷热到连呼吸都不再顺畅的田地呢。人都心慌气乱哩,都是一身的汗,口gān舌燥了,都有些果真渴起来,饿起来。孩娃儿本是因了渴他才起chuáng的,才最先知晓纪念堂的门从外面锁上了。这一会,他已经渴到极处儿,渴得发不出要喝水的声音了。聋子嘟囔说,日他奶奶哩,去哪弄些水喝喝。哑巴指着自家的喉咙直跺脚。水龙头里没有水,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人去拧着龙头试一试。茅枝婆想起了孩娃了,她扭身瞅了瞅,看见孩娃不知啥儿时候和他堂叔一道团在一个墙角儿。他躺在堂叔的怀里边,像一个吃奶的娃儿躺在娘的怀里边。堂叔过了六十三岁了,是跟着出演团烧饭的,他摸着孩娃的头,扶着孩娃的腰,对走来的茅枝婆一连声地说: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茅枝婆把手放在孩娃顶门摸了摸,像摸了一团火,忙迭儿又把手往后闪一下,再接着摸了一阵子,就又去拍了几下纪念堂的大门儿。
门外的说:“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茅枝婆说:“孩娃烧成火炭啦,求你们递进来一碗水。”
门外的便对着别旁的处地里唤:“要水哩——”
别旁处地儿的司机答:“让他们掏钱买——”
门外的又对着堂门道:“想喝水?拿钱来。”
茅枝婆怔一下,对着那门说:“你们还有一星半点良心吗?”
外边的说:“你就权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茅枝婆想了一会儿:“多少钱一碗水?”
外面的大声答:“一百块。”
茅枝婆惊了一下儿:“多少呀?”
“一百块。”
“你们真的一丁点良心都没有?”
“说过啦——你就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孩娃烧得和火炭一样呢。”
“那就快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也就不再说啥了,人们都望着茅枝婆的脸。茅枝婆万般无奈地瞅着墙角处地儿孩娃的叔。堂叔的脸上便挂了一层慌张把头钩了下去了。庄人们又陷在死静里,像人都落进了坟墓样。死静里,猴跳儿就从哪儿到了堂门后边了,他对着门外大声地说:
“一碗水哪值一百块钱呀。”
人家说:“人都快死了,你要钱gān啥呀。”
“一块行不行?”
人家说:“去你妈的吧。”
“十块行不行?”
“去你妈的吧。”
“二十呢?”
“去你妈的吧,五十也不行。”
猴跳儿便再不言声了。这当儿,茅枝婆回了一趟耳房屋,拿了几张十块的和一叠儿零碎钱,过来对着门外唤:“八十块钱行不行?”人家说:“一百块钱一碗井拔水①,二百块钱一碗白面汤,五百块钱一个馍,要了你们要,不要你们就死在里边吧。”茅枝婆便二话都没说,把那一百块钱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过一阵,门外就有了乱纷纷的声音了。以为会把门打开,端一碗水从门缝递进来,可人家却把一把梯子靠在了门上方,爬上去,敲了敲门上方的小格玻璃窗,让从里边把窗子打开来,把一碗水从窗子递了进来了。从里边开窗接那水,是猴跳儿站在哑巴的肩上上去的,他看见窗外是一张二十几岁的脸,平头儿,泛红色。他对那张红脸小声儿说,你今夜把这梯子靠在窗口上,我给你一千块钱行不行?那张脸立刻就白了,说我还要命呢。慌忙走下去,把梯子移到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