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县长受活的泪水终于流在脚地了。
意外的是,来日间柳县长一出门,竟真的是满世界人都给他跪下磕头呢。
睡醒那当儿,已是日过平南时候了,晌午饭都过了一绳工夫呢。柳县长没想到,几天间生发了这么多塌天陷地的事,可他昨夜儿竟会倒在chuáng上睡得沉死哩,连地委牛书记来的几个电话都没把他吵醒哩。
累了哟,他要好好睡一觉。就好端端地舒睡了一觉儿。
“在家你咋不接电话哩?”
“对不住哦,牛书记,我太瞌睡啦。”
“省长来了电话啦,没说别的啥,就说要地委三天内把新的书记、县长派到双槐县。”
放下电话时,柳县长的脑子里雾茫茫的一片儿白。牛书记问你们是不是把购买列宁遗体的文件啥儿都寄到俄罗斯的那边了?柳县长说,哪能不寄哩,购买列宁遗体这天大的生意,哪能不寄呢。不过也就寄了两份购买列宁遗体的意向儿书,和补充说明的材料啥儿的。说俄罗斯国毕竟不是和咱是在一块处地儿,堆堆框框的事,不能对脸儿谈,只能先寄意向书。牛书记大声地吼着说,该死啊——人家派人把那意向书和人家的抗议书一并送到京城了,省里的领导肚子都给气炸啦。肠子都气得流了出来了。
柳县长知道他在双槐的县长兼书记,到这儿就像一条路走到了崖下样,再也没路可走了。他说我咋办?牛书记说我给你找了一个适合你的去处儿,说地区刚建了一个古墓博物馆,把历朝历代埋在九都的皇亲国戚和大臣的古墓都迁到一块供游人参览哩,单位是正科级,你就来当这古墓博物馆的馆长吧。说完后,他还要向牛书记说啥儿,牛书记却吧嗒一下把电话挂断了。事情是终于到了这样一步儿,三言两语就把他降职了,至于将来给他啥处分,牛书记说待到了下一步,看省里的心意吧。降了也就降了呢,当真给个处分也没啥了不得,而顶顶重要的,是他还要说啥儿,牛书记像躲着病瘟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呢。挂电话的响声冰冷冷像一刀砍断了一段冰,砍断了,也砍得哗哗哩哩碎了呢。柳县长木呆呆地坐在chuáng边上,好长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没穿衣裳,把电话像扔笤帚样扔在桌子上,穿上他的鸭毛儿袄,柳县长的脑子里除了古墓博物馆那几个尸骨、棺材样的字,就只剩下雾茫茫的一片茫白了。坐在chuáng沿上,望着空dàngdàng了的屋子里,他心里竟变得没了啥儿荒凄凄的悲,也没啥儿老木石头样的闷,就是觉得事情都和假的样,都和他还没有睡醒来,这一堆儿变故是一老彻地生发在梦里样。他想用手掐掐大腿、手背或哪儿,有疼了就明证了事情都是真的哩;不疼了,就明证都是假的呢。可抬起右手时,他又生怕掐出疼,害怕明证了堆堆框框、陷天塌地的事,都果真是真的。于是把右手重又放下了,就那么坐在chuáng上木呆了好一会,慢儿慢儿地觉到了脑子里有啥在流动了,像一股风把脑里的雾chuī得流了动了一模样,他用力想抓住啥儿看看脑里流动的是啥儿,就把两眼盯在对面墙上可劲儿想,便觉得好像是答应过受活退社的事,还没有在县里上会研究呢。想起受活退社的事,柳县长怔了怔,他那雾雾的脑子里,便慢缓缓地被风chuī开了一条亮缝儿,有了缝,续下来就如同门开了,有一道亮光在他的脑里冷丁儿闪得明亮耀眼了。
柳县长从屋里出来了。
他要立马开一个县委的常委会,趁新的县长、书记还没来,再最后召开一个常委会。
可刚从楼上走下来,那满城、满世界人向他鞠躬、磕头的事情就噼里啪啦生发了。先是看见每天在家属院里清扫垃圾的老汉朝他笑着走过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那院里清垃圾少说有了十几年。他一脸都是面默默的笑,如从那垃圾里捡了金啦银啦样,到柳县长面前没说话,先就弯腰鞠了一个躬,待迈起他那树枝般的腰杆时,才用他掉牙透风的嘴儿说:“谢谢你,柳县长,人家说到年底我每月扫垃圾都有一千、几千的工资哩。”
说完他就提着他的垃圾筐儿朝一个垃圾箱边走去了,弄得柳县长一时不知生发了啥事儿。可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口,那守门的老汉是正在洗着锅碗的,他一扭身见了柳县长,丢下碗盆儿,甩着手上的水,出门就给柳县长把腰弯下了:“柳县长,我本该给你磕头哩,可我年纪大了就不磕了吧。”他说:“真没想到哦,我无儿无女一辈子,正好年底歇下来,你就把县上的敬老院给建成啦,说过了六十岁的老人们,每人在敬老院都有一套儿房,还有两倍着工资的休老金。”话说完,他屋里坐在煤火上的水壶烧开了,响叫了,他就一老慌张地回到屋里了。
接着,柳县长就到了大街上。想不到街上那些守着冬天卖瓜子的、卖甘蔗的,卖越冬苹果的,无论着男女和老少,谁见了他都是一脸虔诚诚的笑,一脸恭敬敬的谢,都要朝他点个头,说:“柳县长,谢你啦,托你的福,双槐县有了好运啦,日后我就不用大冬天还在这儿卖这瓜子啦。”或者说:“谢谢你,柳县长,真没想到我卖了半辈子苹果,到老了每月在家歇着会有吃有喝哩。”
再或者,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媳妇她从路边怯怯地过来了,她是从乡下到城里来卖她做的虎头儿孩娃靴子的,躲在一个朝阳避风的墙角处,这当儿,她怯怯地挤过来,到了人前,便猛地给柳县长跪下磕了一个头,脸上挂着含了笑的泪。她说:
“柳县长,人家都说年底我们那儿不用种地啦,每月家里都发粮、发菜、发肉哩;说我做的虎头儿靴,那些来双槐游乐参览的人要几十块一双买回家里挂在墙上的。”
柳县长知晓了这一夜,县城里又出了天大的变故哩,不仅是所有的人见了他鞠躬、磕头说着谢话儿,且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漾dàng了有着神谕的笑,和菩萨昨夜来到这城里和人们说了啥儿样。昨儿天,一世界还都是缠绵绵的雾,可今儿却是晴空万里呢。日头在头顶上huáng灿灿地悬挂着,天空里的八方四面都满是湛湛的蓝,水洗了一样洁净呢,偶或着有那么一片几丝儿云,在那天地间里也如白丝、白绸样。暖和呢,和阳chūn三月一样暖和哩。这样的天气,倘是能持下三五日,那柳树、杨树都要芽绿了,野草花儿都要放着出红了,和半个月前耙耧山上的魂魄儿山是一样了。
也许暖和就是啥儿预兆呢。
柳县长就那么让人围着感谢着,沿着从家属院通往县政府的大街朝前走,不觉间,那围的人就越发多起来。躬腰谢着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跪下磕头的老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不足一里的路,一瞬儿人就多得有些让他迈不开脚步哩。也就从他们嘴里听出了因了啥儿人们要围着他磕头、鞠躬感谢哩,像围着了冷丁间出现在世里的一尊神一样。原来哦,是今儿一早他们就听说了,那早几日说的买不回列宁遗体事情都是谣言呢,是省里和地区争着想先把列宁遗体在他们的城市里摆放一些日子哦,才故意给双槐出了难题儿,给柳县长做了小鞋穿。现在好了呢,问题解决了,说北京那一处地都支持着双槐县和柳县长。说不仅三朝五日双槐县依旧可以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国里买回来,运到魂魄山上,而且柳县长还早就派人去一个叫德国的处地儿,联系着购买马克思和恩格斯遗物的事情了,说去的人也都回了话儿啦,说人家不仅可以把马克思的一套针织睡衣卖给双槐县,且还可以念在双槐人对马克思敬仰的心份儿上,将马克思写书用过的桌子、椅子和一枝jī毛儿笔,都奉赠给双槐的人。说恩格斯的后人,愿意把他们先祖穿过的啥儿燕尾的衣裳全都赠送给双槐的柳县长。说恩格斯在双槐的衣冠冢落成封墓时,恩格斯家的后人还可以到双槐出席封墓典礼呢,且还说来回坐飞机的票钱都不要双槐花。说越南国的胡志明,他的后代说可以把胡志明用过的东西二一添作五的分给双槐一半儿。说阿尔巴尼亚国的霍查和南斯拉夫国的铁托两位领导人,他们的国家那就答应的更是慡利了,说凡是领袖霍查和铁托用过的啥儿都可以一股脑儿献给你们中国的双槐县,可以献给双槐县的柳县长,连一分一厘的钱人家都不要,包括这两位前国家领袖的骨灰也在内。说古巴的总统卡洛斯,还是古巴现任的总统哩,可这位总统那答应的就更为利索呢,说把我人留在古巴就行了,别的需要啥儿你们都拿去。说惟一不利索的就是朝鲜国的金日成的遗物了。说金日成的儿子金正日,还任着朝鲜国的领袖哩,他要求双槐县哪怕想要金日成用过的一枝笔,金日成穿过的衣裳上掉下的一个扣,每样东西都要十一万块钱、或者十五万,说柳县长想买一枝金日成用过的一支老手枪,朝鲜国一开口就要九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