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皂角树下果真便静了,静得和没有一人一样呢。
猴跳儿便用他那裂竹子样的嗓子在那石磙上吼着念那一份双槐县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的文件了:
各部、局、镇和乡党委:
根据我县西北角处耙耧山脉里的受活庄几十年一直要求“退社”——即自愿脱离双槐县和该县柏树子乡行政辖管的qiáng烈要求,双槐县县委、县政府经认真研究,决定如下:
一、从即日起,耙耧山脉深处的受活庄,其行政归属不再属于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再无对受活庄享有任何辖管权;受活庄也再无对柏树子乡和双槐县有任何社会义务可履行;
二、自文件下发日的一月内,柏树子乡须对受活庄全体村民的户口和身份证予以收缴和注销;如发现受活庄还有人使用该乡的户口本、身份证,可视其伪造、违法处理;
三、双槐县在今后印制的本县行政区域地图中,须自动将原在本县境内的耙耧山脉一角及这一角中的受活庄从地图中自行删去,使本县之行政区域地图中再无耙耧山脉中的受活庄;
四、受活庄今后的自由与归属,如其公民权、土地权、住房权、灾情求救权、医疗帮助权等等一应物事,均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毫无关系;但双槐县和柏树子乡不得gān预受活庄和本县、乡各处的一切民间往来。
最后,是双槐县县委和县政府的落款、公章和文件的日期儿。
念完了,断腿猴就把那一页文件叠着往信封里装。这当儿,日头已移至了树顶上,温暖像热水样在庄里流动着。皂角树枝上,落了几只斑鸠和一团团的麻雀儿,它们的叫声如雨样从半空落下来,砸到人们的头上和身上。庄人们呢,都已经听得明白哩,可却还是都立着、坐着盯着猴跳儿的手,像那文件还没有念完呢,像最明了的地方他还没有念出来,还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呢,人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哩,又像一脸的木然呢;仿佛受活退社是本该的事,本没有啥儿值得惊怪哩;又仿佛退社是这么天大一桩儿事,咋就说退就退了,一张纸,两个章,这就可以让受活退社了,这退也似乎有些不真哩,和假的一样让人不敢相信呢。所以就只有那么木然着,平静着,如了人们躺在chuáng上半是睡醒、却还有一半是在梦里呢。就在这当儿,猴儿跳把那文件装进信封了,从石磙上一跃跳了下来了,便最先想起了一件事。
他大声地问:“要这样,咱受活日后自个儿办团出演,去哪儿开那介绍信?”他说:“眼下,没有公家的信咱咋挣那出演的钱?”
这话本是向着茅枝婆去问的,可他问着转过身,却一冷猛地看见茅枝婆坐在她的竹凳上,背靠着老皂角树睡着了样一动不动呢。她的寿衣还是那么簇新的闪着亮光儿,日光落上去如同出演时的灯光了打上去样。她就那么坐在凳子上,倚着树,头歪到一侧儿,脸上放着红堂堂的光,满脸都是详详安安的微笑和抑不住的受活色,如孩娃儿睡着后做了啥儿喜兴的梦。猴跳儿是把那话连着向茅枝婆问了两声的,待到了近前不见她的回话时,他第三声的问就说了半截卡在喉里了。
他惊着:“茅枝奶——茅枝奶——”
jú梅就叫着唤着扑过来,“娘——娘——”
三个儒妮子和槐花就一道儿往人群里挤着唤:“婆——婆——你咋啦?你咋不说话呀婆——”
人群就炸了起来了,一庄落、一个山脸都是对茅枝婆各种称谓的唤叫了。
茅枝婆呢,千唤万摇,她也不动不言了。
也就殉了呢。
就这样安详详、笑微微地死去了。死了时,那心满意足的受活在她脸上堆的和日光一样温暖哩,充足呢。
早就过了七十一周岁,喜丧哩,悲天的哭声少不了,但人们私下里还是说她值了呢,死时脸上那样的安详并不是谁死都可以在脸上挂着的。
第十五卷 种子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3)
三日后,便把茅枝婆埋去了。寿衣是不消匆忙准备的。棺材她也早就备下了。一切都是那样从容哩,不慌不忙哩。只是那天往耙耧深处几里外的坟上抬着茅枝婆的棺材走去时,有一样让庄人们没想到。槐花有孕了,不能去坟上送她的外婆那是几百年间的规矩呢。jú梅和桐花、榆花、四蛾子,因了都是女人、女娃儿,可又因着茅枝婆身后无男哩,三辈儿都是女人们,那她们在出殡时要出演一些男人、孩娃的角色也是应该的;庄里的老老少少、瞎盲瘸拐的残人都是她的晚辈儿,都或大或小,亦多亦少的戴着孝记要把茅枝婆送到坟上也都是该着的,情理的;可在出殡这一日,没想到的是茅枝婆喂的十六七只瞎狗、瘸狗也都跟去了。棺材在仪式儿中抬出庄子时,人们看见那十六七条残狗都可怜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它们不像人们那样哭唤着去送茅枝婆,可它们每一条的双眼下边都有两行粘了灰土、又脏又泥的泪痕儿,它们跟在棺材和庄人们的孝队后,慢儿慢儿地走,默默地流着泪,像往日跟着茅枝婆去往哪儿样。
可是哦,这十六七条的狗,待棺材离开庄子在梁上行了半里的路程时,那狗就不是十六七条了,而是了二十几、三十几条了。它们不知是从哪儿云集到了这里的,也许是从邻庄的哪儿走来的,也许是从耙耧山外的哪儿赶来的,黑的、白的和灰的,还有一些又瘦又脏的残猫儿,走着走着,它们就从三十几条增到了上百条,瞎的瘸的一片儿,比受活庄的人数还多了。
到下葬那当儿,一个山脸上都是哭戚戚含着泪的家狗、野狗和猫儿啥子呢,也多半都是瞎了眼、瘸了腿或没了耳朵,少了尾巴的残疾呢。它们一片、一片,像秋时庄稼地里捆了的谷草样,一个一个围在茅枝婆的坟前或山脸的那一去处儿,没有一个响出啥儿叫声的,也没有一个动来动去的,就那么静静卧着,看着茅枝婆入土为安了。
受活人从坟地回来时,它们还一片一片地卧在坟地上。
一个人说:“真多的狗呀。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狗。”
又一个说:“也都是残疾哩。”
然后,他们就突然听到身后坟上呜呜的哭声了,是那一大群、一大片的残狗、残猫在坟上集体儿呜、呜、呜地悲哭哩。它们哭着时,不像人样一边哭着还要一边诉说啥话儿,他们就那么直着嗓子单调调的呜呜呜地哭,像冬天里一条庄子胡同里照直chuī着的呜呜呜的风。去为茅枝婆送葬的她的家人和庄人们,在梁上都扭回头去看那坟地了,都看见原来零散在坡脸上的狗、猫待人离了时,集中到了茅枝婆的坟前了。那坟地在坡脸上的庄稼地里开开阔阔呢,麦苗子已经绿直了脖子油亮了,新坟的红土在那庄稼地里醒目着刺眼呢,然那一大片的狗,在那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趴卧着,一顺儿都把头朝着茅枝婆的坟;瞅着埋了茅枝婆的庄稼地,像一面水地里隆在水面外的一片各色大小的鹅卵石头样。他们就那么呜呜地哭叫着,还有十几、几十条残狗去那新坟上扒那坟土了,把新坟的土扒得飞飞扬扬呢,像要把茅枝婆从那坟里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