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_张大春【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大春

  然而有趣的起点当然还是庄子诙谐生动地把一个谬误“夔一足”形成了“羡慕蚿(马陆?)”的概念。妙的是在《山海经?大荒东经》里,居然真的出现了这种动物:“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shòu,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经由不同的动机和书写,“夔一足”这个因无知而形成的语汇有了自己的意义和……“生命”!本页旁注:夔(音kuí) 呴(音xǔ) 蹇(音jiǎn) 蚿(音xián) 踸踔(音chěn’chuō)

  “夔”居然真的成了个一只脚的怪shòu,在神话中呼风唤雨,光照夺目。千古以下,还可以用这个原本就是无知笑话的语词回头与“鼠千头”作成单字巧对,写出“正乐须知夔一足,邀吟岂聚鼠千头”这么洋洋自得、睥睨一世的句子。知者或许不多,赏者却博趣不少,我越看越觉得故人诗句中的孤愤与戏谑都很值得一笑,忍不住扣指击节,大笑起来。

  张容听我把这一大套说完,给了我一个“闪电麦昆”式的皱眉,说:“我觉得蛮冷的,没那么好笑。你应该多听相声,相声好笑多了我跟你说。”

  第31节:值(1)

  18 值

  看来小孩子的耳朵是全方位接收着所有的讯息的。哪些讯息需要储藏?分析?整理?运用?——容我斗胆臆测——全凭这孩子的直觉。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外人能够使用理性的教育工具帮上什么忙。我也经常从孩子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发现,他们常常“在无意间偷听”我说了些什么,并且立刻抢到应用的机会——张宜在今天这个“值”字上提供了一个例子。

  最近我总在跟张容讨论些跟价值有关的问题。他从学校里学习得来的结论是“值得就是有用”、“值得就是有意义”、“值得就是不làng费”诸如此类。但是孩子对于语言上的某些逻辑会有“过不去”的怀疑,对于大人qiáng加于他的价值感,他总有闪躲、排除的说法,比方说,“有用的东西很多呀!每一样东西都值得吗?”“有意义的事情很多呀,你认为值得,我却不一定认为值得。”甚至“妈妈认为值得买的东西你总说làng费。”诸如此类。

  顶嘴为独立思考之始——但是我讨厌小孩子顶嘴。那一天我趁他在游泳池玩得高兴,想起一招儿来,于是借了个题目问他:“你自由式练多久了?十个小时有了吧?”他点点头。“练得死去活来,还是只能游十五公尺,值得吗?”他又点点头。“为什么值得?”“好玩呀!”

  “练会了更好玩吗?”

  “会吧?”

  “那就是更值得了。”我说,“所以‘值’这个字不止一种‘值’法儿。”

  第32节:值(2)

  “值”当然是从“直”而来的。直,除了不弯曲、不歪斜、合乎正义、坦白以及作为对纵、竖之形的描述之外,也有相抵、相当、对上、遇上的意思。

  而古典文献里的“值”这个字,最初的用法也都是“遇上”、“碰到”之意。除了《诗经?陈风?宛丘》里的:“无冬无夏,值其鹭羽。”此处的“值”,在旁处少见,是执拿的意思。其余从先秦到汉代,“值”多半都是从“遇上”、“碰到”衍生出来的“对”、“当”关系。像“值法”这个词——几乎不晚于“执法”——它的意思是违法、犯法。何以谓之违、何以谓之犯呢?就是有一个明确对立的关系。

  你甚至可以这么说:值,对立也。

  当我们花一番jīng力、付一笔钱、寄托一把情感,所彷徨困惑的,总是“不知道究竟值不值得?”值不值呢?那就要看把什么东西安放在这些支出的对立面了。我不懂儿童心理学,也答不出“如何为孩子们建立正确的价值观”这样的题目,但是我很小心地做了一件蠢事。我在游泳池边跟张容玩相扑的时候告诉他:从认得“值”这个字就可以像练习游泳一样练习自己的价值感——无论要做什么,都把完成那事的目的放在自己的对面,清清楚楚看着它,和自己能不能相对?能不能相当?对不对?当不当?而不是同意或者反对大人的看法而已。

  我明明知道:和一个比自己矮五十多公分的小孩在游泳池边怒目相视、严阵以对地相互推挤是蛮蠢样的,不过,我从张容涨红的脸上看得出来,使尽吃奶的气力和自己的爸爸抗一抗,就算会一步一步被bī落水中,也都是很慡、很值得的事吧?

  不过,他妹妹在旁边,斩钉截铁地警告他:“你再这样làng费体力,等一下就没有生命值练习游泳了我跟你讲!你不要不听话。”

  生命值?据说是计算机游戏里运用“值”字打造的一个最新的词汇。拜学了!

  第33节:做作(1)

  19 做作

  我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教导过一个分辨“做”和“作”的方法。所为者,如果是个实体可见之物,则用“做”——像“做一张桌子”、“做一把椅子”之类。如果是抽象意义的东西,就用“作”——像“作想”、“作祟”。那么“作文”呢?课表上的“作文课”从来没写成“做文课”,所以明明是一篇具体可见的文章,还是要以“抽象意义”想定。

  上了中学,换了老师,又有不一样的说法了。“做”,就是依据某些材料,制造出另一种实物。“作”则不一定有具体可见的材料,往往是凭空发明而形成了某一结果。这样说似乎比小学时代所学的涵盖面和解释力都大一些。但是也有不尽能通之处。比方说,我们最常使用的一个词儿:“做人”,如果按照中学老师这个说法,则此词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健康教育课本第十四章没说清楚的男女jiāo媾而生子女之意。那么我们一般习用的“做人处世”就说不通了。

  要说难以分辨,例子实在多得不胜枚举。比方说:“作客”还是“做客”?杜甫的《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刈稻了咏怀》:“无家问消息,作客信乾坤。”可是无论《水浒传》或者《喻世明言》这些小说里提到的相近之词,都写成“做客”。总不能说出外经商就是“做客”,流离不得返乡就是“作客”罢?

  再一说:“作对”有为敌之意,有写对联之意,这两重意义都可以用“做对”取而代之。这一下问题来了:古书上、惯例上从来没有把结亲写成“做对”,可是在旧小说《初刻拍案惊奇》里也有这样的句子:“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那么为什么结亲之事不能也“做”、“作”两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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