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_张大春【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大春

  故事到这里,似乎教训已经足了:人如果看起来没有什么用世之心用世之能,浑浑噩噩的,坐享天年,大概也就是由人唾骂无用罢了。但是这株老栎树可不这么想,当天晚上就托梦给木匠,说:“你拿什么样的木材跟我比呢?那些柤、梨、橘、柚之类长果实的树一旦等到果子熟了,大枝捱折,小枝捱扭,连这都是因为‘有点儿用处’而自苦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赋之寿。一切有用的东西不都是如此吗?我追求做到‘无用’已经很久了,好几次差一点儿还是叫人砍了,如今活下来,这就是大用!你这散人,还配谈什么散木呢?”木匠醒来,把这话跟徒弟说,也提到了他梦中的了悟:要求无用,但是又不能因其无用而轻易让人劈了当柴烧,那就得发展出一种虽然不堪实用、却能有一种使人愿意保全其生命的价值。在栎树而言,他的策略就是生长得非常巨大,大到令人敬畏、令人崇拜的地步,所以借由崇拜的仪式(祀社香火礼拜的活动)活了下来。

  这是庄子说的故事。我读这个故事读了三十年,对于“非关实用的生产活动之为用”、“怎样才算是个无用的人”,自以为了解得很全面。直到昨天,我和张容之间的一段对话,才对“无用之用”有了新的体悟。

  吃饭的时候总爱发呆的张容在发了一阵子呆以后忽然跟我说:“‘现在’不是一个合理的词。”

  “为什么?”

  “因为你在说‘现在我怎样怎样’的时候,那个‘现在’已经不是‘现在’了。”

  我愣了一下,觉得他实在没有必要去思考我在大学以后想了几十年也想不透的问题,就只好说:“‘现在’,你还是吃饭罢。”

  临睡前,他趴在我的chuáng上看书,倒是我忍不住主动问起来:“你刚才说‘现在不是一个合理的词’?不合理那该怎么办呢?”

  张容的眼睛没离开书本,继续说:“我觉得那些发明文字和口语的人应该更小心一点,不应

  本页旁注:柤(音zhā)

  该发明一些不合理的词。”

  第44节:栎树父子(2)

  “为什么你要把文字和口语分开来?”

  “因为感觉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文字不合理会写不下去;口语不合理就只好随便说说,也没办法了。”

  这一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每一次作文里写到“现在”这个词的时候,张容总是踌躇良久,不愿意下笔。尤其当书写这件事显得有些难度而耗费时间的时候,真正令孩子关心的那个“现在”——那个应该可以好好玩耍的珍贵片刻——便已经流逝了。

  “写作文很无聊吗?”我小心翼翼地直接跳到答案。

  “没错!很无聊,而且一点用都没有!”他说着,指指书,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再拿这些没有用的问题打搅他看故事书了。

  我深深知道:我们父子俩最共通的一点就是我们都对看起来没有用的问题着迷,那里有一个如栎树一般高深迷人的抽象世界,令人敬畏,只是张容还没有能力命名和承认而已。

  第45节:达人

  26 达人

  身为二十一世纪的汉语读者,大约都会以“某一行业或技能领域的专家”来解释“达人”这个词,大家也丝毫不用费脑筋就会了意——这是近年来从类似“电视冠军”、“料理东西军”之类,带有知识上、技术上诸般猎奇趣味的日本电视节目输入的。当我们使用这个词的时候,不免也会把它跟“professional”、“specialist”、“expert”这些字眼连结在一起。

  不过,这个字的原意大约也是由中国输出的。最早见于《左传?昭公七年》:“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这里的达人,可以解释为相对于圣人的人——能够通明(理解甚至实践)圣人之道的人。

  不同的思想传统会把相同的语词充填出趣味和价值全然悖反的意义来。在道家那里,达人便成了“顺通塞而一情,任性命而不滞者”(晋葛洪《抱朴子?行品》)。较之于儒家的论述,这又抽象了些,若要理会某人称得上、称不上是个达人,还得先把“性命”的意思通上一通。

  在不同的作家笔下,这个词的使用也会有南辕北辙的意义。贾谊《鵩鸟赋》里的“达人”,所指的应该是性情豁达之人,起码是跟着庄子所谓的“至人”行迹前进者。但是到了杨炯替《王勃集》作序的时候,用起“达人”来,所指却是家世显贵之人了。

  孩子们嬉戏之时,张容偶尔会冒出来这么一句:“你看到我的那个‘达人’了吗?”我猜那是一只小小的“哈姆太郎”或者“弹珠超人”。有时,哥哥也会这样跟妹妹说:“你可以不要再弹琴了吗?你会吵到‘达人’——他正在休息。”这就表示,无论是“哈姆太郎”或者“弹珠超人”都是哥哥自我投she或认同的对象。但是我一直无缘拜识——究竟哪一个小东西是“达人”?

  直到有一天,我看着张容作业簿上歪斜别扭的字迹,忽然感慨丛生,便问他:“你不喜欢写字,我知道;可是你要想想,把字写整齐是一种长期的自我训练,字写工整了,均衡感、秩序感、规律感、美感都跟着建立起来了。你是不是偶尔也要想想将来要做什么?是不是也就需要从小训练训练这些感受形式呢?”

  “我当然知道将来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一个‘达人’。”

  “那太好了。你要做‘乐高达人’、还是‘汽车设计达人’、还是‘建筑达人’都可以,但是要能gān这些事,总要会画设计图罢?要能画设计图,还是得手眼协调得好罢?(以下反正都

  本页旁注:鵩(音fú)

  是教训人的废话,作者自行删去一千字)是不是还要好好写几个字来看看呢?”

  “不用那么复杂吧?”

  “你不是要做‘达人’吗?”

  “对呀!太上隐者的‘答人’,你不是会背吗?”他说,表情非常认真。

  据说有唐一代,在终南山修道不仕的真隐者没有几个,但是太上隐者算是一个,因为他连真实的姓名都没有传下来。那首《答人》诗是这样的: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张容认为如果能够不用上学,天天这样睡大头觉,生活就实在太幸福了。这一天我认识了他的另一个自我:“答人”。的确,那是一只?#91;着眼睛看似十分瞌睡的小哈姆太郎。

  “不要吵他,”我叹口气,扔下那本鬼画符的作业簿,悄声说,“能像‘答人’这样幸福不容易。”

  “是我弹琴给他听,他才睡着的。”妹妹说。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6/1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