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日_阎连科【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六

  他问,怕了吗?狗不语,软软地卧在了先爷腿边上。先爷说,是要有大灾大难了?狗不语,望了望那棵青枝绿叶的玉蜀黍。先爷一下怔住了。他看见玉蜀黍叶上有许多白斑点,芝麻一样。这是玉蜀黍久旱无水才可能得的gān斑症。可尽管天大旱,这玉蜀黍从来没缺过水呀。先爷在这玉蜀黍周围用土围了一个圈,几乎每天都往那圈里浇水。他蹲着把那圈里的褐土扒开来,一指gān土下,湿得一捏有水滴。先爷抓了一把湿土站起来,明白了那gān斑症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这漫山遍野的鼠臊味。所有的粪肥中,老鼠屎是最热最壮的肥,先爷想,不消说这鼠臊的气息也是一样的壮热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围起来,它能不热得gān斑吗?把耳朵贴到一片叶子上,先爷听到了那些斑点急速生长的吱吱声。转身吸吸鼻,又闻到从周围汪洋过来的gān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样朝这棵玉蜀黍淌过来。就是说,这棵玉蜀黍立马要死了。就是说,这玉蜀黍要活下来得立马下场雨,把满山毒气似的鼠臊味压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气洗下来。盲狗感到先爷的惊慌了,先爷说,瞎子,你守着,我得回村挑水了。他不管盲狗说啥儿,就挑着水桶回村了。村里依然安静得不见一丝声息。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一层儿,一成不变的太阳把各家的门缝晒得更宽了。先爷顾不了别的许多事,他径直走到井台上,去绞系在井下的水褥时,手,上的分量忽然轻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往日这时水褥哗哗啦啦朝井下滴水的声音消失了。先爷往井里看了看,这一看,他的脸便成了苍白,双手僵在了辘轳把儿上。过了许久,先爷才把井绳卷尽在辘轳上。水褥没有了。水褥仅剩下一层gān疮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层死后被水泡胀的老鼠,到井口时扑扑嗒嗒又掉进井里十几只。水褥被跳进井下的渴鼠吃尽了。先爷开始往谁家去找褥子或被子。先爷首先到他找粮食的家户去,每到一家他都只在门口呆片刻。村里被老鼠洗劫了。各家的箱子、桌子、柜子、chuáng腿等,凡装过衣物粮食的,大dòng小dòng都被咬得如吃过籽儿的向日葵的盘。huáng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满了屋子,漫溢在院落里。先爷跑了十余门户又空手出来了。从村胡同中走出来,先爷手里提了三根长竹竿,他把三根竹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后院的茅厕找了一个掏粪用小木碗(所有人家灶房的风箱、案板、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头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来都是死老鼠。借着头顶的日光,先爷往井里望了望,他看见井里没水了,黑糊糊的老鼠如半窖坏烂的红薯堆积在井底。还有几只活鼠在死鼠身上跑动着,往井壁上边爬出几尺高,又啪的一声掉下去,尖细哀伤的叫声顺着井壁升上来。先爷挑着空桶回到八里半的坡地。空旷的山脉在四周无边无际地延伸着,周围几里十几里之外,天和山脉的相接处,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样燃烧着。先爷到坡地边上时,盲狗跑来了。先爷说井gān了,没水了,被死老鼠们把井给填满了。又问这儿有没有老鼠来?狗朝他摇了一个头。他说你和我都要死在这老鼠手里了,还有玉蜀黍,我们活不了几天了。狗惘然地立在棚架的荫处望着天。搁下桶,先爷到围席里看了看,玉蜀黍棵每一片叶上的gān斑都已经和指甲壳儿一样大。先爷在那玉蜀黍前沉默着,岁岁年年的不说话,直眼看着第十一片叶上的两个gān斑长着长着连在一起了,变成长长一斑如晒gān的豆荚时,他老昏的双眼眨了眨,脖子的青筋如突出地面的老树根样翘起来。他从围席里走出来,从棚架上取下马鞭子,瞄准太阳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转动着身子连抽了十几鞭,从太阳的光芒中抽下许多在地上闪移的yīn影,然后脖子的青筋下去了,把鞭子往棚架柱上一挂,挑起水桶,不言不语往梁上走过去。盲狗盯着先爷走去的方向,惆怅漆黑的目光里,有了许多泪味的凄然,直到先爷的脚步声弱小到彻底消失,它才缓缓回去,守卧在玉蜀黍棵下的日光里。先爷去找水。先爷认定鼠群逃来的那个方向一定有水喝,没有水它们如何能从大旱开始一直熬到今天呢!先爷想,之所以它们大迁徙,准是因为没有吃食了,有吃食它们怎么会把村落里凡有粮味、衣味的木器都吃得净光哩?先爷想,大迁徙决不是因为没有水。太阳的光芒笔直红亮,在山脉上独自走着,那光芒显得粗短qiáng壮,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数过来。一对空水桶在肩前肩后,发出哀怨gān裂的叽咕,像枯焦土地的叹息。先爷听着那惨白的声音和自己脚下寂寥的土色的踢踏,心中的空旷比这世界的旱荒大许多。他一连走了三个村庄,枯井里盛满草棒和麦秸,连半点发霉枯腐的cháo味都没有。他决定不再去村庄中找水了,村中有水村人如何会逃哩。他一条深沟一条深沟走,沿着沟底寻找地上有没有一星半点的cháo润和湿泥。当他翻过几道山梁,在一条窄细的沟中,看到一块石头的yīn面有一棵茅草时,他说,操,天咋地能有绝人之路哩?然后,他坐在那块石头上歇了一口气,把那棵茅草一根一段扒出来,嚼了茅草根中的甜汁,又把碎渣咽进肚里,说这条沟里要没水,我就一头撞死。他开始往沟里一步一步走过去,喘气声一步一落,如冬天的松壳样掉在他面前。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的路,刚才嚼茅草根儿时,太阳还半白半红在靠西的山梁上,可这会儿当他发现脚下gān裂的土地被颗粒均匀的白色沙子取代时,太阳却在山那边成血红一片了。先爷最终找到那一眼崖泉时huáng昏已经bī近。他先看到脚下的白沙有了浅红的水色,继而走了半天路的烫脚便有了凉凉的惬意。踩着湿沙往沟里走过去,待感到那沟的狭窄挤得他似乎肩疼时,滴水的声音便音乐一样传过来。先爷抬起了头,有一片绿色哗啦一下,朝他的眼上打过来。先爷立下了。他已经五个月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绿草了,他似乎已经忘了一片草地是啥模样了。水蓑草、绿茅草,还有草间开着的小白花、小红花和红白相间的啥花。燠热的日光中,忽然夹了这么一股浓稠的青草味,腥鲜甜润,在沟底有声有响地铺散着,先爷的喉咙一下子痒起来。先爷想喝水,突然间袭来的口gān不可抗拒地在他老裂的唇上僵住了。他已经看到了前边几步远滴水的崖下有半领席大一个水池子,水池子就掩盖在那一领席大的绿草间,仿佛那些草是从一面镜下绿到镜面上。可是,就在先爷想丢下水桶,快步跑到水池边畅饮时,先爷立下了。先爷咽了一口扯扯连连的黏液立下不动了。他看到那草丛后边站了一只láng,一只和盲狗一样大小的huángláng。láng的眼睛又绿又亮。huángláng先是惊奇先爷的出现,随后看明白先爷挑的一对水桶时,那双眼变得仇恨而又凶狠了,连前腿都微微地弓起来,似乎准备一下扑上去。先爷一动不动地钉在那儿,一双眼不眨一下地看着那只láng。他明白这láng没有逃走是因为这泉水。偷偷把眼皮往下压了压,先爷便看见那水草边上还有许多毛,灰的、白的、棕红的。有的是shòu毛,有的是鸟毛。先爷一下子灵醒这láng是守在泉边等来喝水的鸟shòu时,心里有些寒颤了。看它瘦得那个样,也许它在这已经等你有三天五天了。先爷看到了两步远处,一块沙石上有gān暗的红血迹,有许多吃剩下的坏枣坏核桃似的老鼠头和别的长长短短的灰骨头,这才闻到了清冽冽的腥鲜气味中,还有一种浊白的腐肉味。先爷握着勾担的双手出了一层汗,双腿轻轻抖一下,那huángláng就朝他面前bī了一步。就在这一刻,huánglángbī近时踢着杂草弄出青多白少的响声时,先爷迅疾地一弯腰,把水桶放在地上,猛然将勾担在半空一横,对准了huángláng的头。huángláng被先爷的勾担bī得朝后退了半步,圆眼中的绿光仇恨得朝着地上掉草色。先爷把目光盯在huángláng的双眼上。huángláng也把目光盯在先爷的双眼上。他们目光的碰撞,在空寂的峡谷中回响着火辣辣huáng亮刺目的劈剥声。滴水的声音,蓝盈盈得如炸裂一样震耳。太阳将要落山了。时间如马队样从他们相持的目光中奔过去。面前崖上的血红开始淡下来,有凉气从那山上往山下漫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先爷的额上有了一层汗,腿上的困乏开始从脚下生出来,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扩展着。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僵持下去了。他走了一天的路,可láng在这卧了一天。他一天没进一口水,可láng却是守着随时都能喝的泉。他用舌头偷偷舔了舔gān裂的唇,感到舌头挂在唇皮上像挂在一蓬荆刺上。他想láng呀,守着这一池水你能喝完吗?说喂,你给我一担水,我给你烧一碗玉蜀黍生儿汤。这样说的时候,先爷把手里的柳木勾担抓得愈发紧,勾担头儿对着láng的额门,连垂在勾担两头绳系的钩儿都凝死没有晃一晃。可是,huángláng眼中的光亮却柔和下来了。它终于眨了一下眼,尽管一眨就又睁开了,先爷还是看清它的青硬的目光有了几分水柔色。先爷听见太阳下山的声音从山的那面落叶一样飘过来。他把指着láng额的勾担头儿试着放下来,终于就放在了-丛绿草上。先爷说,我明儿来就给你捎来一碗饭。huángláng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转头,缓缓慢慢,从水池边上绕过去,有气无力地往沟口走去了。走了几步远,它还又回头看了看,脚步声空寂而又温善,由响至弱地回dàng在这条狭长的沟壑中。先爷一直望到huángláng走过几十步外的拐弯处,勾担从手里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软瘫地蹲下来,擦了一下额门上的汗,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这才知道,连身上唯一的白布裤衩都汗粘在了大腿上。长长地舒下一口气,先爷蹲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他就那么蹲着,朝前挪了几步,到水池边上,趴下来咕咚咕咚如渴牛样喝起泉水来。转眼间凉润的水气便从他的口里灌入,透到了脚板下。他喝了满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脸,看看崖头的日光虽红却还纸一样厚着时,便提上水桶灌满水,把桶放在池边将裤衩儿脱下了。先爷在水池边上洗了一个澡。洗澡的当儿先爷说,huángláng呀huángláng,你今儿让我一担水,我明儿去哪给你弄一碗玉蜀黍生儿饭呢?给你捎几只老鼠吧,我知道你爱吃肉。先爷想,我老了,力气弱了,不能不让你了。要在十年前,哪怕几年前,不要说捎给你几只老鼠吃,能放你从我的勾担下过去就算我大慈大悲了。先爷唠唠叨叨,手嘴不停,把一池清水洗得浑浊后,又在池边尿了一泡尿,崖头一纸厚的日光便薄淡成一抹儿浅红了。掐了两把青草撤在两桶水面上,先爷开始慢慢往沟口走过去。两桶水把勾担压弯成一把弓,一步一闪,青草在桶里拦着不让水花溅出来。勾担嘶哑沉重的叫声,在沟壑里碰碰撞撞响到沟口去。先爷想,我是真的老了,我该悠着步,huáng昏之前爬上梁路就啥都不消去怕了。月光会把我送回到坡地里。把水喷到玉蜀黍棵儿上,那gān斑症就不会吱吱啦啦蔓延了。悠悠的先爷没有想到,一群láng把他堵在了沟口。那只同瞎子一样大小的huángláng在最前引着路,到沟口看见先爷从沟里出来时,它们突然立下来。只立了片刻,前边引路的láng,回头看了一眼就领着láng群大胆地朝先爷靠过来。先爷浑身轰然一声炸鸣,知道自己落进了那条láng的圈套。他想我不洗澡该多好。他想我不在池边坐下歇息该多好。他想我放快步子现在走上了山梁让这láng群扑空该多好。他这样想的时候,佯装出一种镇定,不慌不忙把水桶挑到一块平地放下来,从从容容把勾担从水桶环上取下来,旋过身,提着勾担像没有把láng群放在眼里那样迎着láng群走过去。他的脚步不急不忙,勾担上的钩儿在他手前手后一甩_动。láng群迎着他走,他也迎着láng群走。二十几步的距离迅速缩短着,至十几步远近时,他依旧从从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气走至láng群中间去。láng群被先爷的镇静吓住了,忽然它们的脚步淡下来,站在沟口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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