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李行李导演gān道具,gān了很多年,也是老漕帮‘悟’字辈儿的光棍。”
原本正在埋头画小人儿的徐老三忽地坐直了,两眼bào睁平视,愣了几秒钟,又低下头看了看那纸面,再瞅了瞅我,派克二十一的笔尖朝第一串葡萄上轻轻点了不知十几下,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嘴来:“这。就。是。老。漕。帮。啊。”这时,他叹出那口气来,将钢笔插回笔套之中。
第一串葡萄是老漕帮,它的发展到一九六五年秋天突然中止,传言说这是因为老漕帮的总舵主——人称老爷子的万砚方——在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气血逆行而死。万老爷子就是徐老三图中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此后老漕帮由万老爷子的养子万熙管事,作了相当大胆、剧烈也相当受人争议的改革。万熙就是徐老三图中一手抓着一大串葡萄的家伙。
万熙初掌老漕帮的前两年,徐老三还不曾被一大扎冥纸吓得生了场怪病、一连大半年不敢出门,结果被血旗帮开香堂除名,还给bī得了个大光头,从此不再打打杀杀。血旗帮不太重要,连排名第十四号的小葡萄串都算不上,所以图中没有——徐老三自然也没把自己画上去。可是在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七年之间,徐老三已经注意到,台湾的整个帮派生态有了本质上的变化。
首先,万熙为万砚方保留了“老爷子”这个尊称——也就是说,从万熙本人开始,老漕帮只有总舵主,而不称“老爷子”。这在一整部老漕帮的发展史上可谓创举,对于万砚方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荣誉。但是——徐老三认为,这里面其实包藏着几个收揽人心的动机,不只是尊敬死去的长者而已。从最表面的一个层次来看,万熙当时才二十八九岁,如何能在众光棍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居“老”、“爷”二字?其次,照万熙日后的改革行径来看,当时他已经有联合大陆来台的天地会分支哥老会结成同盟的打算,但是老漕帮中许多人对天地会这个系统——也就是俗称为“洪门”的系统——怀有极深的敌意,其中有不少坚持“清洪分流”的光棍风闻万熙有意与世仇结盟,竟愤而请出当年万老爷子为鼓励光棍从戎抗日而立下的一个“离家出走”的老规矩,成了逃家光棍。为了缓和这种众叛亲离的紧张关系,万熙保留“老爷子”尊称而不用,当然不无故意谦退作态,以免谤议的居心。然而真正的麻烦并没有减轻——万熙还是要搞“清洪合流”,因为他眼中还有更大的敌人。
依照徐老三在血旗帮最后那两年里听到的风闻来看,万熙当时不惜任令数以百计的老漕帮光棍“离家出走”,乃是为了拉拢那哥老会的世袭首领洪达展、洪子瞻父子;拉拢这一对父子,又是为了防堵那第三到第十串葡萄逐渐坐大的势力。这些葡萄串在图上看起来并不怎么大,却各有响亮的名号。它们分别是飞鹰、血盟、成功、南京、万国一家、四四、竹联和南机场等八个帮派,散处于台北县、市各地。
从五十年代开始,几乎像是一种时髦的风cháo,以各地眷村为范围的外省军公子弟纷纷成立了各种名曰帮、会、联盟的青少年械斗组织。有的还举行歃血仪式,出入组织所在的地区时需盘查口令、勘验信物,俨然有雄霸一方之势。这种类似小孩子办家家酒的游戏很快便有了成长和发展——不只在数量上时见增加扩大,本质上也有了重大的改变——随着参与成员年龄的增长,原先打架滋事、发泄jīng力的活动,变成有系统、有目的、更有种种策略手段的火并行为。帮派与帮派之间因为彼此看不顺眼而导致的意气之争,也逐渐演变成染有图利色彩的地盘纠纷。据说始作俑者是一爿开设在衡阳路的绸缎庄。一九五三年,血盟和万国一家两路人马相约在北门公园谈判——名为谈判,实则就是找一两句不得体的言语为口实打打群架而已。这一架从北门公园打到台北邮局,再沿着博爱路自北而南一路洒血。有几个伤重不支或体力不继的叫中山堂附近的宪警人员给扣下了,剩下些壮硕凶猛的继续贾勇前进。据说,撑到衡阳路口之际只剩下三个血盟帮的大哥和两个万国一家的护法——其中某一护法还是个架双拐、穿铁鞋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这五人的殊死之战已经杀到血沸眼红的地步,哪里还管得着身外之物?眼见已然砸毁了一个香烟摊、一个算命摊,正待打入那绸缎庄时,战圈之中忽然蹿入一名赤手空拳的中年汉子,就地转了个轮影,再一挺身,只见他面皮煞赤、衣袍膨鼓,好似chuī起了一只偌大的气球,一时之间将纷纷劈下的木剑、武士刀、铁拐等兵刃弹了个七零八落,断的断、折的折,无一完好者。如此仅不过一两秒钟的工夫,五个狠斗少年也给一口气弹进了绸缎庄,撞翻了不知多少个货架,绫罗布疋缠覆绞裹,可谓láng狈之极。那中年汉子出手之后朝骑楼地上啐了一口,向那摆算命摊的卜者问道:“伤着了没有?”
卜者笑了笑,道:“真正是虎落平阳,好在老筋老骨、顽健如昔,只可惜了苦石老道长传下来这幅相图沾了些狗血,看来需费我一番手脚,得重新画过了才能再开张了。你呢?”
“不过是折损了几条香烟。”赤脸汉子随即转身冲店内那五个东倒西歪的少年道,“有那么些气力没处使唤,何不上前线杀他几个敌寇jian匪去?要是连我这小小不言的一招‘漫天花雨’都抵敌不过,还逞什么狗熊?”
人家绸缎庄可是大买卖家,唯恐失了和气,掌柜的连忙抢上前来,掏出一厚叠五圆、拾圆的新台币钱钞,分别塞进赤脸汉子和卜者的衣袋之中,说是一gān折损俱由小号支应偿付,这些孩子家不懂事,冲撞了孙爷、赵爷,还望孙爷、赵爷看在小号薄面,宽恕则个。那孙、赵二位爷闻言一笑,不约而同地将钞票往店中一撒,扭身便走了。
倒是血盟和万国一家的少年得了便宜,就地拾起钞票,也不打架了,出门之后二一添作五,老实捞了一笔。此后中华路火车道以东、新公园以西、火车站前中正路以南、小南门爱国路以北,除了中枢所在的公家机关、法院、银行和学校之外,这一方圈围成的区域之内便由这两个帮派负责“把握”——换言之,衡阳路那爿老字号的绸缎庄可谓商家jiāo付给新兴少年械斗团体的第一笔保护费。也就从血盟帮和万国一家这虎头蛇尾的一役开始,新兴少年械斗团体被赋予了两个代称,一曰“新帮”,一曰“小太保”。新帮自然是相对于老漕帮、哥老会这一类渡海来台的老外省挂而言,虽然其成员中之绝大多数仍然是些一九四九年以后渡海移民的第二代子弟,然而其系统、组织、行动和宗旨与老帮会绝不相类,故称之为新。至于“小太保”,则是一个带有贬抑和嘲谑意味的词儿。根据我们中文系学生读闲书所得到的小知识,早在元代无名氏杂剧《huáng花峪》(又名《宋江出阵》)里就有以“太保”两字尊称江湖豪侠的例子。可是在老帮老会光棍口中的“小太保”,则不外有指之为“兔崽仔”、“小瘪三”等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