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些细节——也许由于时隔多年,或者因为当时过于忙乱、惊恐的缘故——我已经记不清了。总而言之、简而言之,买烧腊的老广载我们到火车站。随后的一切行程好像尽如徐老三的口头吩咐,我们赶上末班南下的莒光号、在中坜下车,又换了不知道几趟叫客计程,最后在一大片茶园中间隆起的台地上找着了这么一幢破房子——它其实是十六幢呈“H”字形排列的透天厝中间的一户,这“H”左右两竖各有坐北朝南和坐南朝北的六户人家,中间的一横是四户坐西朝东的宅子,前后各有院落。我们落脚的一户是坐西朝东这一横的边间,门牌上标示着“桃园县龙潭乡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楼分上下两层,无水无电,屋里有巴掌大的蜘蛛、拳头大的蝙蝠、几张塑胶椅和一个显然是垃圾场里捡回来的旧梳妆台,台面一层触手可陷的厚灰,靠底的大镜子破了,所以映出了两个从后窗透进来的月亮。
孙小六一进屋便从包裹里摸出一把手电筒来,上楼巡了一圈。小五则从后院找着辆破脚踏车,一路推出前院,说是去找公用电话。
我独自靠着向东的落地长窗站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种和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的感觉。当时我并不知道,尔后将近十个月的时间,我都得躲在这样一幢仅能遮风避雨的破宅子里;也不知道,我将在那张梳妆台上完成一部近三十万字的硕士论文《西汉文学环境》;我更不会知道,“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恐怕会是日后无数岁月里我唯一能安然入睡的地方。然而,初到的这个夜晚,我对周遭的一切并无丝毫陌生之感的那种情趣的确是十分令人入迷的——也许是那黑暗、肮脏甚至浓浊呛鼻的恶臭气味唤起了我身为一只老鼠的本能或直觉,我几乎在一瞬之间体悟到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身心安顿”的滥调。我还记得,靠在那扇落地长窗上,四下里的沉黑逐渐褪淡,而浮现了些许轮廓的美妙情景——
墙上原先应该髹过一层水泥漆的,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渗过大量的雨水,或者曾经居住在这儿的人家懒得维修水管,遂使一大片原漆脱落净尽,于是南北两边的侧墙上都斑驳着,霉迹漫漶,蚀染成一大块一大块犹似世界全图的印痕,也是人们称之为“壁癌”的那种东西罢?当我的视力再适应些,便发现楼梯下方的三角地带居然还冒生出类似蕈菇类的植物,沿着大大小小伞状的蕈子看过去,通向一个大约是厨房的空间。若从我靠站的位置向左移动个一两尺,也许我能看得更清楚些——至少借助于斜斜闯进屋来的月光,我一定能辨识出洗手槽和可能是灶台之类陈设的位置。可是我一动也不动。这是多么完美的一刻——活了二十五年,我第一次有来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那种感动——我甚至可以断言:每一只藏头缩尾、躲东避西的老鼠在挖凿或发现了一个dòngxué之后都会这样安安静静地享受这感动的。
如果要我述说未来十个月的逃亡生活,我应该利用这幢令我“身心安顿”的破宅子为媒介。它——我的天堂——在任何黑道势力的爪掌之外,提供了一个让我窥知恐怖分子们的dòngxué。
就好像人们所说的,“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我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经历了几乎所有的季节,但是时间似乎并无意义。我也不能顺着时序的刻度来说明那段期间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日历或手表并不能唤起我完整的记忆。是以我必须换一种方式,让我像一个热心碎嘴的主人忍不住向人炫耀自己的宅邸细节那样引导一些想像中的观光客浏览这地方,我想是比较合宜的。
这破宅子的前院种着一株山樱、几株圣诞白、一丛竹子——后来小五还给补种了一畦小虾花和两排夕颜。小五每个星期六或星期天来,带足一周所需的口粮。她来只待一白天,天暗就走,其间我们总坐在这前院的一条长板凳上,随便瞎聊些什么。在没发生任何意外的情况之下,除了这一白天之外,我都趴在那梳妆台的破镜子前写论文。
那是一条朱漆剥落得相当丑陋却十分结棍的长板凳,据说是所谓“拆船家具”,得自徐老三一个专门搞破船到台湾来进行解体的朋友。我和小五脚掌相对,各自躺平在凳上看浮云从院子顶空飘过的时候,小五告诉我关于她的不少往事——那些事原来就发生在复华新村里,和我家不过咫尺之遥,但是我一无所知,听来却像是非常之陌生的、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话里的故事。比方说:我问她为什么徐老三认为她能“保护我”。她说她身上有功夫。我说哪儿学的功夫。她说小时候爷爷教的。我说我怎么不知道。她说连她爹孙老虎都不怎么知道。我说那么大一大二小三小四他们学过么。她说爷爷嫌他们性子不好,没教。我说你要不要教我几手,那样我就可以保护自己了。她说你性子也不好,不教。可是躺在那条长板凳上,看一朵朵白色的云棉花高高低低掠过头顶之际,这种不经意的对话非但没有一丁半点儿的重量,反而很容易令人产生一种幻影般不真实的想像。日后当我一个人回想起来,就会以那片蓝天白云为屏幕,在那一大片澄澈的天穹之中放映着一个老头子教一个小女孩儿练武功的奇景——至今我无法确定,那童话般的奇景究竟是小五描述所得,抑或根本就出自我的想像。
长板凳内侧的屋檐底下是孙小六每天晨起和入夜两次打坐调息的地方,地面以红缸砖铺成,但是在我们住进去一个星期之后——也就是孙小六打了十三四次坐之后——红缸砖全部变成如冰糖粒般大小的粉屑。孙小六打完坐之后通常会抽出腰缠的皮带抖几下,那皮带就像情欲勃发的jī巴一样挺硬僵直起来,除了握手的部分之外活脱脱就是一支剑。孙小六告诉我它叫软钢刀,是孙老虎在他第三次失踪又回家之后传给他的。孙小六曾经在茶园里用这柄软钢刀击退了两个一路从台北盯梢而来的老家伙——这事发生在旧历年期间。
我们后来猜想,那两个老家伙极有可能早在十二月下旬就盯上孙小六了。当时水电刚刚接通,我决定正式开笔、继续写作我那还有不知道百分之九十几未完工的硕士论文。可是所有的参考书籍、资料卡、笔记……都在学校的宿舍里,为了避免往返途中bào露行藏,孙小六便替我跑了几趟,搬回十几箱图书——他不敢直接往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搬,总是先在茶园中的一座仓库里暂存一两天。
在一个gān冷且不时可以听见冲天pào呼啸而过的典型chūn节的早晨,孙小六一肩一箱书从墙外跳了进来,促声嘱咐我:门窗关好,不要任意出入,也不要朝外探头探脑。说这话时我发现他的鸟崽裤腰间一圈儿殷湿;事后才知道是那把软钢刀皮带上的血染的。我们匆匆躲进屋里,他说他怀疑早在几天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因为最近几次搬进茶园仓库的书都有经手翻动的痕迹。我说你怎么看得出来,他说他从我宿舍里装箱运书来的时候都暗里做了记号。我说什么记号。他说作者姓氏笔画多的一本旁边一定放一本作者姓氏笔画少的,前者封面朝左,后者封面朝右,如此一经人移动,便看得出来。前一两次他去茶园仓库清点转运回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一时大意放错了几本,可是心头不免起疑,这一回趁夜去搬这两箱的时候,才发现有两个年约七八十的老头子在那仓库里一本一本地翻看着我的参考书,仿佛想要从中找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