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做“伯屏”的人是张长白脸(我认得他,在我记忆较为深刻的书里,他的名字是“居翼”)——此人尚未及答话,长桌尽头另一张藤椅中一个缩肩沉腰垂头翻白眼的四川人却瞄了瞄给按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哑声说道:“前些时我说过,只要是‘同志’,就留着;可如今混充‘同志’的车载斗量,叫你我从何拣选?衷寒说得对,眼下行营果然同菜市场差不多了。听说头几天贵科还一口气收进来两个闹示威的学生,这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岂不又讨一顿排头?”
这厢的居翼显然是因为官卑职小或年事较轻之类的缘故,神情虽十分自负,却仍透着些许谦抑之色。他直挺着腰板,随时点着头,仿佛将这四个人的责备都铭记于心了,才开口说道:“贺公、康公、蒋先生、余先生,先要跟各位报告的是那两个学生不是咱们‘收’进来的,是‘请’进来的,而且是‘大元帅’本人的意思。”
另四人闻言陡然变了脸色,一阵咿呀噢唔之后,操湖南腔的低声问了半句:“怎么着?”
“听说是老漕帮当家的万砚方给荐的。”居翼道,“一个是个医道,据传远祖为少林医术所传,‘河洛二汪’之一汪硕民嫡出的汪家医一脉——”
“哎呀!”小胖子“洒度”忽然作声弹起,道,“莫非是曾经替前清总督何桂清治过病的天医星汪馥的后人?”
“不错,”居翼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这人年方不过三十,已经堪称直鲁豫第一神医,外号人呼‘痴扁鹊’,本名汪勋如,正是那汪馥的后人。另一个么,来头更不小——”居翼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下,扭头却朝匍匐在桌前的年轻人身后枪兵一抬下巴,示意把人给拽起来,才道:“这位老弟!久仰你济宁李氏一族饱读群书,博学多闻,我且考考你罢——那老漕帮在光绪年间曾有苏州河畔远黛楼的一场劫难,请教当时不动一刀一枪却救下老漕帮八八六十四位元老的是什么人呢?”
这么一来,围绕长桌而坐的四人不觉怔了怔,各自暗忖:不意先前在行营门外探头探脑这年轻人也有出身来历,只不详何为“济宁李氏”。正狐疑着,却听这姓李的年轻人扶了扶眼镜,又挥了挥袍面上的土灰,才道:“此人有姓无名,想来是远黛楼塌了之后刻意隐埋所致。不过其祖上是个乞儿,亦本无名姓,只不过曾在乾隆年间为钱箨石建了些宅第,便跟着姓了钱。你问的这人应该是姓钱的。”
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说完之际,居翼那一张马脸蓦然往横里一绽,露出两排既方又白的牙齿,道:“果然我谍报科的同志们没白当差——你老弟就是尾随叫花子而来的李绶武罢?”说完根本不等这年轻人答话,脸上笑容乍收,转回去朝桌前诸人肃声说道:“咱们先说那另一个,那个人叫钱静农——当年老漕帮远黛楼之难能够大劫不死,要多亏了这钱静农的爷爷。”
“那么,”被称做“康公”的四川人这时忍不住插嘴问道,“不管他是姓汪的、姓钱的,也不管他祖上何等煊赫,万砚方荐这二人前来,意欲何为呢?”
被称做“贺公”的湖南人睃了一眼姓李的年轻人,接着说:“还有这贼眉贼眼的后生,又是从哪个窟窿里冒出来的?”
居翼没理会“贺公”,径自说下去:“汪勋如和钱静农同那万砚方相结,各有表里。姓汪的小子祖上和天地会有仇,姓钱的祖上于老漕帮有恩。万砚方极力拉拢他俩,是不是看上了他俩的本事,咱们谍报科既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明白。可拉拢不上,却是有缘故的。一来老漕帮律法严明,非有引见师、点传师媒介以投本师,算不得庵清弟子;即使因此而入帮在籍,那汪、钱二人必然因此而矮了一辈甚至两辈,这未必然合乎万砚方拉拢jiāo情的本意。二来汪、钱二人是新青年,固然一肚子老学问,思想却是十分新式的,邀之入大伙、做光棍,如何在这堂堂民国的天下出一头地?这岂不是和bī人上梁山、落草为寇没有两样么?”
被称做“蒋先生”的浙江人不觉点头微笑道:“久闻大江南北三教九流对万子青、万砚方父子赞誉有加,说他俩有治国平天下之才。听伯屏这么一说,果然是有眼光、有胸次的。”
“是以万砚方同这两个小子以私谊订jiāo,待之如卿客、奉之若上宾,无事吃喝游玩,有事还是游玩吃喝;这,不外就是养士了。”居翼说到这里,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来,翻看少顷,继续说道,“大元帅身边的同志递了消息来,说万砚方荐来这汪、钱二人,请大元帅也要以‘国士’待之,还用了‘再造中枢’四字。”
此言一出,那四人猛可jiāo头接耳起来,辞色之间既惶恐、又疑惑,兼之还流露出几分忿忿不能捺忍的神情。小胖子余洒度猛可一拍桌子:“‘再造中枢’?这是什么词儿?姓万的果若不知什么是‘中枢’,如何再造?他要是知道,岂不是冲着咱们‘力行社’来踩盘的么?”
居翼仍旧不愠不火,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谍报上只说,借助于此二人之才,再加上老漕帮各地旗舵堂口的建制,可以在北方几个由地方军系所控管的区域发展青年组织、收揽知识人才。此外,倒是有一句要紧的话,是万砚方亲口说的。他跟大元帅说:‘以huáng埔得天下,却未必能以huáng埔治天下。’”
“还说什么治国平天下之才呢!还说什么有眼光、有胸次呢!”四川人“康公”咬牙恨声冲“蒋先生”瞪了一眼,又环视众人一圈,昂头怒道,“分明是派人前来卧底夺权的。依我看,其yīn险狠毒,比起共产党来犹且过之而无不及。大元帅要是遭了这个道儿,不消说什么‘再造中枢’了,连民国政府的一丁点子元气恐怕也要沮萎净尽了呢!”
“是不是该报告大元帅,就说老漕帮万某人láng子野心,有危殆中枢的yīn谋——”“贺公”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只手还在桌面上划撇划捺,仿佛正在运笔疾书,写着公文的一般,“伯屏!贵科若是能张罗一两份谍报,把姓万的和共产党之间的什么瓜葛弄明白,我这便打个报告呈上去,就以贵科谍报作附录。白纸黑字,有凭有据,大元帅不至于不信。”
“贺公、康公,”居翼眯眼斜乜,收起小册子来,缓声道,“如此多一番形迹,大元帅是听您二位的,还是听姓万的,却还不一定呢!”
贺、康二人闻言也不作声了。想来“老头子”雄猜之深,非比寻常。长久与之相处者皆知:一旦在他跟前说起什么是非,反而极容易让他先对这说的人起了是非之疑。所以待要赢得他的信任,总需在应对进退上拿捏住准确的分寸,持论谨慎的不能叫他当作是有所保留隐匿,做事积极的不能叫他意会成别具企图野心。尤其在这种切切关乎如何抡才用人的方略上,一旦轻举躁进,便迅即招惹反感,倒坏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