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绶武听了孙小六转述之言,点点头。过不久让孙小六重说了一遍,又点点头。片刻之后,居然又道:“你再把当街拦你那老头子的话说一次。”
“他说:‘我叫万得福,回去跟你那几位爷爷说,“老爷子”临终有jiāo代,得见了面合计合计。’”
“你记下了没有?小六。”
“记下了。”
“记下了好。”李绶武笑着说,“再有旁人问你,你就这么说。自凡是照实说,一定忘不了。”接着,李绶武向孙小六叙述了那段充满尔虞我诈气氛的故事——对于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孙小六来说,我认为他所能够得到的教训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36 特务天下
“南昌剿匪总部”——又称“南昌行营”——里有这么一个单位,外人仅知其名称为“计划处”,门榜挂着木牌,开门处是一扇大屏风,里面是些什么人?处理些什么公事?则鲜少有知情的。
李绶武被那居翼狠狠揍了一顿之后,便给安置在这计划处里。室内桌椅几凳俱全,四壁全是木制橱架,满架上堆放的都是些装订成册的宗卷文书,看来显然是个贮置档案资料的所在。根据李绶武自己的推测,居翼之所以将他安置在计划处时并无长远打算,只那两掌重击之下,揣度李绶武必然承受不住,于是仅仅jiāo代了一个武装兵,先将此人扔进计划处去,更无余言。岂料才处理了这一步,戴笠的第二封急电又来,要居翼即刻动身前往南京——倘若对照当时其他相关的背景消息来看,这一连两封电报催促登程所为者,应该就是冯玉祥雇用一批叙利亚人密谋刺杀“大元帅”一事——居翼慌忙驰往南京,竟忘了计划处里还躺着个性命垂危的李绶武。
且说这李绶武的祖上——也就是在《七海惊雷》中托名的李甲三——为吕元所传之“泥丸功”四支之一。前文曾经表过:李甲三徒步千里,扶棺归葬其师至凤阳故乡,结果在棺中得了一本题写着“泥丸长隐/万象皆幻”的操典;随读随翻,纸页上的字迹也逐字逐行地隐没。此后由李甲三所传的济宁李氏“泥丸功”一系便非练家武士之流,而一向以搜纂考究各种武学掌故的工作为己任。这一系“武学的收藏家、武术的考古家”若非迫不得已,是不会将平日娴记熟诵的武功拿来做什么防身克敌之实用的。
李绶武这人更是好学成痴,非但于武学、武术无所不窥,对于各门各类的天文地理、图谶方伎更是殷殷求顾,切切思习,尤其是与拳脚兵刃、内家外家有关的种种掌故功法更十分不愿放过。不料尾随邢福双入社而来,硬生生捱了居翼结结实实两掌,比起寻常练家子十顿、百顿的殴打还要吃重几分,几乎就要命丧huáng泉、魂归太虚了。可他躺在这计划处的地上,微睁双眼,觑见四下里俱是些图籍资料般的物事,灵台方寸之间忽而一阵清明,忖道:此地居然有这么些文卷,倘若能翻看翻看、浏览浏览,说不定还可以长点儿见识,多点儿学问;那么,就算一时半刻之后就要死了,也差堪不枉。一面想着,李绶武一面挣扎着起身。然而居翼的两掌虽然只招呼到他的左颊和下巴两处,可是内力刚猛顽硬,已经钻入他的颈脊椎节之间,将神经束震断——质言之,此时的李绶武手足四肢俱已不听使唤,成了个瘫废之人。
也就在这一刻,李绶武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抖了抖,暗道:你自幼饱览各种武书,熟知诸家技击,不意给人这么一打,便直似破棉败絮,动弹不得了。难道孜孜十余年所研所习,不过是这一脉幽幽然、缈缈然的思虑,眼见还就要与身俱灭了吗?如此想下去,可说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断肠,两行热泪竟扑簌簌自眼角成行滚落——那泪水滚到地面之上,久之凝成一汪,冰冰凉凉沁上他的后颈——他不觉打了个哆嗦,玉枕xué处登时传来一阵麻痒突跳。
这一个哆嗦打下来,倒提醒了李绶武:虽说颈椎神经损坏、四肢瘫痪成残,可是人体之中自有无须逞筋拼肉之力,原非任何人所能使得。然而身为吕元一系“泥丸功”的嫡传弟子,他济宁李氏一族如何不能通晓运用呢?前文早已jiāo代:朝元和尚在将吕元辞出师门之前以袖风些许之力催动吕元丹田后之泥丸,让一个从来不曾习武的人于瞬息间成就功果,顿入“活泼”之境——吕元一个头磕下去,根本没有用上多少气力,却将石砖磕得粉碎,可证人血肉微躯之中自有无限周流不居、生发不息的大能量。只是济宁李氏这一支笃学深思,一向不以武斗为能事,说得更坦白些,全是“纸上谈兵”之流,何尝实操实练?
可如今李绶武现成给打成了一只废皮囊,若仅能懊恼这“纸上谈兵”之不及于身体力行,又有什么用处?偏偏一个小小的哆嗦打下来,玉枕xué上那阵麻痒突跳,让他想起一个同吕元有关的故事来。
当年吕元和甘凤池萍水相逢,硬教甘凤池迫着传授武功,吕元见此人虽然粗夯鄙陋,仍不失是个血性汉子,遂允其请,且以结拜金兰叙jiāo。然而两人还有约定:倘或有一日,甘凤池动了个杀人劫财之念,却又不是为他人主持公道的话,便须自废武功,永永不再做什么行侠仗义之事。
未料世事变化竟常成谶验。甘凤池固然在外颇有侠名,自家谋生务实倒总为侠名所累——毕竟他与刺杀皇帝的吕四娘同在八侠之列中,纵令他果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试问,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抬头挺胸、扬眉吐气,不能受闾里市井间老幼妇孺的钦羡、爱慕,成年累月只便昼伏夜出,避人耳目,岂不闷煞了像甘凤池这样尚意气、好名节,喜欢迎风逆行的人物?最令甘凤池神丧气沮的是,长此以往,江浙一带地面上的人物居然忘了“甘瘤子”这号人物。
江湖上惯见的情形便是如此:有人技击了得,受人畏忌也罢、推重也罢,封他一个侠字算是难能可贵的了;然而一旦招惹上公门是非,坏了清望,甚至还受虚名之累,成了亡命逃捕之徒,那么空顶一个侠衔在身,是连饭也吃不上的。久而久之,原先在甘凤池身边恭维簇拥、趋走倚附的人益形疏远、零落,倒是自内廷潜出,到处围逮凶徒的禁中高手势成渐束渐紧的网罗。不到三年之间,甘凤池已经给bī得遁往那湖广、四川各地藏匿,且犹不得饱食安寝。
某日在成都市上,甘凤池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不意又见有那侦骑人马出没,还以为又是冲自己来的,遂抢忙往人多处窜走,情急之间,撞倒了几个肩挑贸易的商贩,将饼饵果食打砸满地,自己也给绊得摔了个马趴,可谓láng狈至极了。偏就在他头脸指掌之间的地上,有那么一枚铜钱掉落,甘凤池连想也不曾想,一把抓起那铜钱,撑身便起。不料此景却叫身旁一个丐童瞧见,登时发喊:“这脑袋上生瘤子的老泼皮抢人铜钱!”
甘凤池闻言一悚,低头再看,手中可不正摊着一枚铜钱?这刹那间百感jiāo集,忖道:想我甘凤池在南京时日是多么风火光鲜的一介大侠,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居然当真为了一枚铜钱成了qiáng徒,且在十目所视、千夫所指之下,更是无地自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