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万砚方动向如何尚未拨云见日,戴笠却坠机身亡。这简称“新社会”的组织随即于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一日保密局成立之际成为一个十分神秘的机构。各界仅仅听说,“新社会”名义上由保密局副局长毛人凤监管,实际上则是由一个名叫“徐亮”的特务督控——也有人说,徐亮不过是个传令,真正掌握“新社会”的是万砚方,而万砚方又是“老头子”跟前取代戴笠的亲信。不过,传言毕竟只是传言,一旦渲染,面目便模糊起来。更有道听途说指出:万砚方根本和“新社会”无关,幕后主其事的反而是哥老会的洪达展;而那些涉及万砚方的风风雨雨根本是洪达展为掩人耳目而煽放出来的烟雾。
家父入帮也不是一朝半夕,虽说身在齐鲁,从未与“老爷子”本人过从接晤,但是显见这“新社会”是个和政治以及特务活动密不可分的组织,便不该同万砚方有什么瓜葛。然而看那司令官先前色厉内荏的模样,说什么“头上顶着个天”之类的言语,分明是早已知悉了光头青年和老漕帮之间的关系,而不得不有所顾忌。继之这光头青年又以“新社会”发出凭证的话表明来历,则莫非老漕帮真的成为保密局的外围单位了?正狐疑间,司令官又问了一句:“那么,容我再问一句:谍报传说今年二月间有那么一宗‘上元专案’,乃‘新社会’同志鼎力襄助,才告成功,司其事的竟是一名身手不凡的年轻人。敢问那年轻人会是老弟台你么?”
这是十分微妙的一刻,家父偷眼窥看,见那光头青年一张眉目清秀的脸上忽地闪过一抹红cháo,虽只一弹指顷,在白皙的皮肤上却显眼异常,似是有几分羞赧之意,口中则嗫嚅着说:“司令官这么盘问,在下实不方便多说。”
“这是什么话?任务已经圆满达成,各方称庆不已,有何不可言者?我听说主其事的青年是个秃子,又见老弟台顶上牛山濯濯、寸发不生,才有此一问的。”
光头青年一听这话,反倒开怀笑道:“既然司令官这么说,在下若再支吾其辞,反倒矫情了——不错,正是在下不才、略施薄技,动了点手脚。”
“这么说还是不够痛快。”司令官说着站起身,探出一只长臂、越过桌面,朝光头青年伸去,随即紧紧握了手儿,又环视诸人一圈,道,“各位,这位老弟台功在家国,莫说邀荐十四位贵客前来,就是一百四十位,咱们也没有二话可说——是罢,舰长?”
舰长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当然当然。‘上元专案’是维护国本的一个案子,我仅知其梗概,久欲闻其详,既然老弟亲自参与了,倒可以在这航行途中说与咱们听听——”
“不不不——”光头青年摇着手,竟有些窘急之状,“不值得说的、不值得说的,我也不会说、说不上来。”
倒是司令官好整以暇,又挤弄了一阵眉眼,示意大家复座,转脸低声同舰长道:“既然如此,那么这批同志便无须‘清点’了罢?”
舰长点点头,看一眼腕表,道:“马上就要过上海了,届时得全舰熄灯,否则岸上瞅见动静,来一个乱枪打鸟,咱们就断无活路了。这样罢——各位先请回铺位去,闯过了这道鬼门关,咱们再作打算。”
这么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似乎就是端午节这天“夜审”的结论和判决了。家父当时只知道个人逃过一劫,而国家和政府却正陷入一个其大不知凡几的灾难之中。这个几乎可用“沦亡”二字形容的灾难弥天盖地而来,改变了数以亿万计的中国人的命运。然而在离开舰长官厅的那一刻,家父的肩膀上按过来一只温热厚实的大巴掌,他扭脸一看,与光头青年四目jiāo接,听见对方低声说了两句:“一切不会有事的,请您老放宽心。”
家父当下愣了愣,只觉那掌心传来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意。在接下来有如行走于迷宫之中的几分钟里,光头青年告诉他:这艘军舰原本是要航向一个叫海南岛的地方,彼地隔绝于广东省雷州半岛徐闻港外海,应可作为“国府”秣马厉兵、养jīng蓄锐的复兴基地。若能在海南岛稍事喘息、再图反攻,大局当在三数月后略有转机——因为广东省毕竟是国民革命发源之地,huáng埔建军、子弟皆出于此,料应在结合闽、桂、黔、川各省兵力之后培元固本,可效抗战时期拉长所谓“前后方战线”的攻守之略徐图剿匪。只不过此舰负载过于沉重,船身吃水太深,经不起一点风làng。且行进迟缓、燃油益耗,如此贴岸潜渡,虽然能节省一些油料,却要冒上极大的风险——因为沿岸港市之沦陷敌手者皆有海防重pào设施,一旦算计得不准,在白昼时分通过火网覆盖之地,便有遭敌击沉之虞。然而,光头青年却如此作结说:“吉人自有天相。在下是这么想的:既然能苟全性命到今天,就一定见得了明日!”
家父回到那两席大的小天地里,什么旁的话也没说,只对家母笑笑,抬手按了按家母的肩膀,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活到了今天,一定见得了明日。”
家母则回了他一句:“你的手好烫,莫不是发烧了?”
家父在回忆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了一顿,冲我苦苦一笑,眼角涌出两泡清亮的泪水来、哽着声道:“我既没生病、也没发烧,心里憋着一股子窝囊,跟谁也没法儿说——”
“什么窝囊?为什么不能说?”我有些慌,打心底发起怵来,生怕他一个忍不住掉下眼泪、或者放声哭了,那我还真不会对付。
家父几度欲言又止,双唇抖颤开阖,仿佛也畏恐着一旦说出了什么,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如此过了好几分钟,才勉qiáng撑持住脸颊上的肌肉,反而“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口中连连“喀——噫”、“喀——噫”地喟了几下子,摇头道:“那司令官训斥得一点儿也没错,我、我……我是、我就是阵前脱逃!那位‘帮朋’是个明白人,当然知道上了船就等于是逃命,所以在上船之前,才刻意隐瞒去向,这份心思,何等深刻?”
“我不懂。”
“试想,我当年在总监部处理的最后一件公事,正是为各兵站盘点物资、清查账目,完了这份差事,怎么会不知道大军将有异动?”家父深深皱起眉峰处几道刀雕也似的山字纹,道:“又怎么会不了解部队糜损耗溃的状况?坦白说,我的确猜想过,青岛是守不住的,只没料到启碇不过十天就失守了。可是话说回来,临行之前那位‘帮朋’万一挑明了此行就是弃守、就是撤退的话,以我一个在职科长之身,我有脸上那艘船么?”
我没接得上腔,更不忍再看这忏悔着的老人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我并不知道他把我从一个又一个首尾残缺不全的故事碎片之间拉到如此令他锥心刺骨的内疚里去究竟有什么目的?也许——我想,也许他已经无法承受那恐惧忏悔的巨大寂寞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