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得先请问老弟:方才怎么会提起那位年轻的‘帮朋’来的?”
家父迟疑了片刻,情知这哑谜不该再打下去,遂扬声应道:“如果我没看走眼,此人是不明不白给杀害了。”
李绶武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他摩挲着脸上的麻子坑,终于点了一下头,轻声道:“你是没有看走眼。”
“我还看见了下手的人——”
“这倒不然了。”李绶武抢忙接道,“你只看见了刀斧手,却没看见真凶。”
“这么说李先生当时也在场了?”
李绶武对这一问始终未置然否,但见他抻臂朝天一指,道:“老弟且看这夜色阒暗如墨,几无半点明光;可是久在沉黑之中,景物仍依稀可辨。岂有他哉?不外是这一双眼睛适应了、习惯了。你诚若有心辨识这幽冥晦暗之地的事物,一旦适应了、习惯了,怕不反而伤了眼力,便再也承受不了光天化日里的景致了呢!”
“李先生不必再试我的胆子了——”家父道,“渡海之时司令官究竟查着了什么不该查的东西?”
几乎就在家父问话的同时,李绶武迸出了一个令他无从想像也难以骤信的答案:“金子。”为了怕家父没听清楚,他又重复了一句,“二十万两huáng澄澄的金子。”
简而言之,当初毛庆祥接获“老头子”手谕密令开库南运的那批huáng金并未连同中央银行所贮存的一批金银移赴厦门、台湾,反而在老漕帮的协助之下趁水路出上海港北水道,由川腰港外海道北上到了青岛。这是万砚方亲手策划的一步棋——在他看来,“老头子”之所以会透过毛庆祥来执行这项任务,意味着这笔huáng金非国库所有,而是私财。既属家产,而须以如此十万火急的手段处分,则可以想见时局崩毁的程度和速度了。然而是时上海以南远抵闽、粤乃至香港、马尼拉的船运全掌握在一个叫项迪豪的航业巨子手中。此人曾在戴笠组织的“人民动员委员会”中列名第三,仅次于万砚方和洪达展之下。待“中国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成立,也出席了在丽都花园举行的筹备大会。然而项迪豪本人热衷武术,jīng擅技击,除了商场上必要的应酬之外,多在自宅所设的拳击馆中钻研磨熬,向无公开活动。不过,既是“新社会”一分子,便须归保密局监控,换言之,项迪豪所经营的事业亦必须经由种种公文往返的程序向“保”字号儿的特务报备核管。
照说由“保”字号儿发个函,知会项迪豪手下的航运公司拨一艘船将huáng金运出也就完差了事了。可是万砚方一旦插手,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首先,他研判这批huáng金不由毛人凤、唐纵或郑介民经手,亦未随前一批中央银行的huáng金、白银公开委jiāo俞鸿钧和“太子爷”押运,则显示“老头子”有意私下处分,且知情的人越少越好。其次,在是否和项迪豪打jiāo道这一点上,万砚方有极为qiáng烈的坚持。原因究竟如何,万砚方并未明说,他只告诉毛庆祥和李绶武:“项某人身上背了一宗十分jian险的疑案,此案不查个水落石出,这人便信不得。”
如此一来,二十万两huáng金即便起出,却不能顺行南下,直入闽、台海域——原因无他:在这个区域中往来活动的海船皆属项氏集团所有,船上皆装置着新式雷达,一旦经其侦知,必定会通报沿海各埠的水陆jiāo通稽查处乃至各地jiāo通警察局,如此则辗转又为“保”字号儿里其他山头派系所掌握,虽说最后还可由“老头子”亲自出面收拾,毛庆祥本人却直似砸了差使。
然而万砚方给定的策却单纯得多:由老漕帮方面准备四艘船体坚固且加装了燃油动力机具的河船,于某日某时、准点准刻在huáng泥塘待命。一旦huáng金起出,即分装于四船之上,出河入海、折北而行,沿途不贴岸、不靠港、径赴青岛。
之所以选择青岛,万砚方并未明说缘故,然而毛庆祥却不得不深自慑服。因为青岛当地原本有那么一个由日本人创设的鱼市场公司,叫“青岛水产统制组合”,非但垄断当地的水产捕捞和贩售,甚至还自占一方码头。抗战胜利之后国府派员将之接收,便归属“三有公司”旗下,成立了官商合办的鱼市场。毛庆祥一听万砚方点出青岛,立刻想起这“三有公司”接收的物业来,不觉拍案叫绝——因为那鱼市场自有的码头与军事码头恰恰相邻,连仓库都只一墙之隔。
这个暗度陈仓的计划只须打通一个关节,便告成功,那就是如何将数量和价值如此庞大的一笔huáng金混充军需物资、挟带上舰,而能于装卸之际避过军部查验人员耳目。
说到这个细节上,李绶武将视线从迢递无涯的夜空深处转向家父,道:“从一九四九年二月下旬开始,一直到五月中旬,你老弟每日里早出晚归、马不停蹄地在各兵站之间,都gān的什么活儿来?”
“盘点大军物资。”家父说罢,登时会意地苦笑起来,道,“我明白了!所谓‘暗度陈仓’,便是趁我盘点过后,贴上总监部查验封条,你们再伺机从隔邻鱼市场仓库破壁而入,将军需品卸下,换装huáng金,再贴回封条——且慢,我是在那年五月十六日请了个长假,开始列表做账的,之前三天,我到过军港码头仓库——”
“一点儿也不错。”李绶武接道,“正是四九年五月十三号夜里,二十万两huáng金封箱上车。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可谁知道老弟你既在军职、又是庵清光棍,还偏偏刚缴了个盘点军品的差,舰上司令官立刻派人从装船物资查起,yīn错阳差地查到了‘老头子’密令jiāo运的huáng金。这才循‘保’字号儿系统往上报,得知是‘上元专案’,保密区分列为极密——”
“司令官是问起过‘上元专案’。”
“huáng金安全运到青岛鱼市场仓库的日子是二月十二号,也是上元节,才因之而命名的。”李绶武一面说着,一面紧紧皱起眉头,道,“至于那司令官之所以会盘问,恐怕正是上头的意思——不盘清问明,如何在一千五百多个老漕帮和洪英光棍之间找出负责‘上元专案’的事主来,再杀之灭口呢?话说回来,万老爷子处心积虑、算尽机关,早就提防着会有这一手,是以才假借‘新社会’忠贞gān部、眷属名义向‘保’字号儿请领了七八百张通行凭证,为的还不就是要鱼目混珠,保住那位‘帮朋’的一条性命么?那毛庆祥欠万老爷子一份恩情,不得不遵嘱发出。可又诚如你老弟所言,怕这拨人上了船闹哗变;便索性又同哥老会方面联络,请他们鸠集北地洪英,随舰南行,假称赴海南岛助战,实则只是防范老漕帮光棍劫船——”
“据我所知,北地洪英原本不多,怎么也能凑上七八百口人呢?”
“‘保’字号儿只管发足一定数量的凭证,哪里顾得来谁是光棍?谁是空子?其实同老漕帮这边的情形是一样的——引伴呼朋、携家带眷,大伙儿都以为只有舰上官兵要去海南岛打仗,他们则只是搭个便船往上海、厦门逃难罢了。其中最冤的大概就是哥老会会首洪达展本人了——他在青岛有个外室,眼看怀胎足月,就要临盆,这才专程搭机北来探视,正好接下了这趟差事。原想凭他的威望,途中只消知会舰长一声,便能在上海靠泊,殊不料五月二十七号上海就失陷了。依我说,这一番因缘际会,倒让多少心不甘、情不愿的人物就此有家归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