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我老大哥张翰卿以年近八旬之身叫一伙儿年轻力壮、充满gān劲儿、可是只能听令抓人、却不知道嫌犯犯了什么嫌的刑警扫进去了。苦窑一蹲蹲了七八年。于老大哥而言,却是平生最愉悦、华丽、丰盈的一段时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这样的:“我不过是个‘逃家光棍’,字辈低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可一蹲着了,居然挨着那么些‘前人’、那么些响当当的‘帮朋大老’,可开了眼、长了见识了。”
原来“一清专案”令主其事者始料所未及的是,依据戒严时期“取缔流氓办法”此一行政命令,不经法院审理,径将各地“不良分子”逮捕入狱的扫黑行动竟尔为几个亡命天涯的老家伙提供了极其方便的投止栖宿的机会。
熟谙法律的学者专家当然不会像一般愚大众那样,只会从新闻报道的片段讯息中得知抓了几百个流氓,因而额手称庆。这些知识菁英曾一再会同在野党政客指责这种“取缔流氓办法”不符合“宪法”保障基本人权的jīng神。可是看在我老大哥他们这些老帮老会的光棍眼里,“取缔流氓办法”反而是莫大的恩赐。正因不须送jiāo法院审理,遭逮捕的所谓“流氓”们只要往军事检察官那里报个到、应个卯、画个押,就算完成了侦讯手续,既不必在冗长无趣的鞫审、辩诘过程中虚耗垂暮的岁月,又不必担心被法官推事者流盘查出他们所不欲透露的某些身世背景。换言之,在常人是轻忽人权、草菅民命的恶法,在我老大哥和他所声称的“前人”、“帮朋大老”却是极其优渥的托蔽或掩护。
其实,在动念要写《城邦bào力团》的那个雨夜,我对如何勾勒出黑道势力隐然操控了百数十年来我们这个社会现实的内幕并不全然熟悉,有很多关键性的细节甚至闻所未闻。我的初衷只不过是想透过一部充满谎言、谣诼、讹传和妄想所编织起来的故事让那些看来堂而皇之的历史记忆显得荒诞、脆弱;让那群践踏、利用、困惑、惊吓过家父和我的“他们”尝尝当猎物的苦头。我并没有预期会和我老大哥重逢,而真正同那几乎已遭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再会。
44 飞蛾扑火
重获自由的老大哥经由老东家李行导演的介绍,替一家专门将老电影翻拷成录影带的公司看管工厂,职称是厂长。这工厂占地十五坪,乃西门町某套房大楼之中打通使用的两户,里头堆叠着五排录影机,每排横六直五三十台,总计是一百五十台,便是这翻拷工厂的主要设施了。当年老大哥道具组里的助理别无头路,也早就成了这行当的技师——所谓技师,不过就是自己叫着慡,所负之责则是将人家制作完成的录影母带转拷成一般市场上发行的带子,贴上标签、装进塑胶盒、封裹玻璃纸,再分送到店头陈列销售或出租而已。老大哥当初收了七八个助理小徒弟,待得他出狱再回台北之时,还剩下三个,都是这同一家翻拷公司的技师。一来是李行导演的情面,二来也是和老大哥有过那么一场师徒之缘,三位小徒弟照常轮班gān活儿,却把老大哥这厂长服侍得挺认真,烟茶不离手,便当送到口,外带一天一瓶参茸酒。此外,他们还得分匀出不少时间替老大哥执行他jiāo代的任务!——暗中查访我的行踪,一旦我落了单,就得想法子尾随保护。
显然老大哥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当时那一百五十台录影机正放映着李小龙的《jīng武门》——准确一点说:当我再看见老大哥那张较十年前苍老得可以用“残破”二字叙述的面容之际,有一百五十个李小龙正在迫令一百五十个坏蛋吃掉一百五十张写着“东亚病夫”的题匾,同时厉声斥道:“这一次叫你吃纸;下一次叫你吃玻璃!”
老大哥的五分短发全白了,右脸从太阳xué以下直到嘴角刻了条可以清楚辨认出钉孔缝线痕迹的伤疤,整条左眉像是给连皮剜了去,原处光洁无毛,变成一块粉红色的肉丘。老大哥乍地狠狠瞪了那助理一眼,仿佛是责备他“怎么把人给带来了?”的那么个意思,可随即又冲我咧嘴一笑,嘴里只剩下一两枚半黑半huáng的牙勉qiáng招摇迎迓了:“弟弟!怎么说来就来了?这儿可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人老了,再怎么搞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嘿嘿!”
老大哥的确是在台南县仁德乡一个专关重刑犯的监狱里受了不少折腾——其中一多半儿是他自找的。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当年冲着雷厉风行的“一清专案”不约而同、飞蛾扑火、锒铛入狱的一票老家伙都是自找的。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这里,我必须先岔笔重提高阳在《奇门遁甲术概要》的蝴蝶页上所写下的一段话:〖物无不有表里,人无不有死生。表者里之遁,里者表之遁;死者生之遁,生者死之遁。是书(按:即指这本《奇门遁甲术概要》)之表,皇皇乎独发奇门之术,见微知著、发幽启明;然余疑此书非关死生而另有所遁。恐其里实为万氏之徒策应联络之暗号历法也。〗我不知道高阳此说有何确证,但是这本早在一九七七年七月即已出版的书里的某些片段则确乎对“一清专案”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件有着奇特而微妙的指涉。
从表面上看,《奇门遁甲术概要》未尝不可以是一部谈命理、说天人、宣扬神秘主义的占卜之书。我记得当年孙小六在美满新城时跟我说过一段“面具爷爷李绶武”扔石头砸下直升机来的故事,就曾经提过一条也记载于这书里的口诀:“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征应后四十日内拾得huáng白之物,发横财。七十日内家主有折伤之患。”这条口诀的前半截果然应验:就在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十号当天上午,那架林务局包租的直升机八——一三一三像一尾硕大的鲤鱼一般横陈于巨树之巅。穿着白色紧身护体衣靠、脸上罩着鬼头面具的李绶武为了开舱门救人而不惜现身而叫副驾驶某当作白老虎而喧腾上报。稍后也当真有一大群正在做法事的僧人前来救援、还正正经经喊着军事口令……除了这些之外,依照家父和我这一边的记忆来推演,三月三十日之后的四十日,正是一九七七年五月九日,孙小六往他家信箱里塞了根金条,还在牛皮纸信封上写下“爸:不小心jiǎn到这个给你用/小六”。之后不到一个月,孙老虎便叫一批恶客给打断了肋骨。这不正吻合于口诀后半截的“拾得huáng白之物”和“家主有折伤之患”吗?
尽管用高阳那套“出版日期是一本书唯一笃定的内容”之论来指称:《奇门遁甲术概要》之问世乃在孙老虎捱揍之后近一个月才出版,则作者赵太初仍有可能是拼凑已然发生的琐碎小事入书,讹为预言;然而,这又需要多么繁复而庞大的搜索工程和多么紧凑而急迫的印刷作业才能成功呢?更何况以孙小六的亲身所历者证之,李绶武着实是在无意间持石打下八——一三一三的同时就念出了那一串和书中所载者一字不差的口诀了。换言之,作为一部谈玄论命之书,毋宁以为《奇门遁甲术概要》的确奇验灵准——可是,这仍非高阳所声称的“实为万氏之徒策应联络之暗号历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