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砚方此刻准备施展的“兜扣扑”,便是将“兜扣爪”配上“送行十八步”中的“魁星踢斗”,将那来箭拨落。谁知箭镞将至未至,横里却忽然蹿出一个黑影,如冲天陀螺、如冒地流星,又似一支儿童玩耍的竹蜻蜓斜剪丛花出墙头,直上层云望chūn风,只在不及一眨眼间便截住了来箭。待这身影一落地,万砚方才认出此人正是万得福;万得福所使的,也是他自己未及思忖、一发而至的无名招式——与万籁声临别之际,万籁声所传他的那“妙写huáng庭”与“点石成金”之间的一拧腰。日后万砚方给这一拧腰、旋身飞起的式子起了个名称,叫“奉先断肠”。吕奉先,即是三国第一勇将吕布,曾以辕门she戟一事声震天下。这“奉先断肠”所取的典故自不免有取笑古人之意,却也吻合这拧腰冲身的形姿。闲话暂且不表,且道这万得福不意在情急之下活用了万籁声创而未发的一个招式。可是他初涉江湖未经世事,毕竟还是捅了个纰漏——原来这么冲身旋起,一把抓住来箭,解了万砚方之危也就罢了,然而他少不更事,顺手一捻,竟将手中的竹竿雉羽雕翎箭一折为二,应声扔进河道里去。万砚方睹之大惊,连忙抄起万得福手臂,道声:“还不快走!”偏在这时,原先水道上相争不下的两标人丁当下停手住脚,真个是鸦雀无声。而对面德胜坝驶来的大驳船首处却站出一个穿着白绸上衣的青年。
这绸衫青年朝一溜烟蹿去的两条人影凝望良久,直至长街尽处杳无影迹,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立时不知从何处扬起了一声螺角,这一声短促而低沉,如击guī鼓,鸣出一个“东”字,紧接着正东三两里开外又响起了另一声螺角,其音更低、更沉、更短促,直如树枝林梢间的昏鸦哀啼,啼出一个“绕”字。如此连绵迤逦,螺声亦曲折远递,仿佛传jiāo着什么信息的光景。此时码头上陡门坝沈家与德胜坝项家两爿过塘行的人也不打斗口角了,反而jiāo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俱说这外地来的两个尴尬人居然折了项二房大少项迪豪的羽箭,这一下鸣螺传呼,撒下天罗地网,一时三刻之内必能一举成擒,届时再往德胜坝看他一个天大的热闹去。
且说万砚方、万得福二人脚下哪里停得住一息半瞬?忙不迭运足力气撒腿奔出。耳边又不时听见螺声起落,忽觉它就在耳扇旁边,忽而又闪逝于数百丈开外,真个是风声鹤唳、鬼哭神嚎。两人只一步不肯松缓,沿着中山中路冲撞一段,左弯右突一阵,居然迷失方向,在清河坊和太平坊间乱转。一面奔跑,万砚方一面趁隙指点万得福:他那一折、一扔,将项迪豪傲世惊人的独家秘术“穿心箭”打落河中,于项迪豪本人以及项二房一氏一族都是奇耻大rǔ。项家一向气局狭仄、胸襟褊窄,结下了这个梁子,即便侥幸得脱一时,日后必定还是要孳生出大嫌怨来的。
正说着,但听耳际又是一阵螺角长鸣,回头一瞥,却见高银巷口站定了一高一矮两条大汉,高的那个身穿一袭黑绸长衫,矮的那个则是一身浅色短装打扮。这装束恰与万氏主仆二人相仿佛,而两人身外不及一丈之处已然围聚了数十名赤膊人丁——他们正是从湖墅码头上赶来的项家过塘行的水手。这一围定,当先一个浓眉大眼的水手便手叉腰眼,骂将起来:“呔!我说这两个泼蹄畜生给我住了!胆敢折毁我家少爷的雕翎羽箭,还不跪下领罪受死!”说时兜臂一招呼,四围人丁撒腿冲身,直向圆心合扑过去——恰成一个莲卷狂蜂之势。孰料这个合扑之阵尚未成形,只听得一串皮崩肉破之声,好似猪贩子扁刀捶打里肌片的乱响。这数十名水手便在片刻之间东歪西倒,浑似那腊月头上因风起舞的枯黑jú瓣,一抖络便甩了个遍地埃尘。路当央的二人却文风不动,穿黑绸长衫的随即哑着嗓子道:“如今是什么朝代?什么岁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由得你们这些无聊棍痞当街设法悬禁,定人罪罚生死?浑蛋之极!”言罢袍袖一挥,来了个走石飞沙,将那几十名水手犹似驱扫落叶似的全卷到街边店家檐下去了。
“不知北京飘花门无影掌孙少华师父到了杭州,真是得罪!”这话弥天盖地,恍如自云端传来。发话的人站在高银巷、惠民街口的一处角楼之上,白衫飘然,正是项迪豪。说时人影哗的一声有如鹞鹰探兔、凤鸟攫珠一般飞身下楼。两足才一点地便踩成个金jī步,顺势一拱手,说他是行礼问候也可、说他是开门讨招也无不可。
这孙少华也不失礼,欠身拱了拱手,袍角翻飞,竟又掀动无数的沙石。
站在孙少华身旁的那个小个子这时也欠身揖手,摆了个一模一样的架式,随即一抬头,旁观众人这才看清楚:此人身量之所以矮小一些,乃是因为他不过是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虽然不够高大,可是一张紫红面皮衬得眉宇轩昂、丰颊隆准,加之目光如炬,气度恢弘,俨然已相当成熟,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大阵仗的架式。此刻孙少华反倒收了身段,微微一笑,道:“久闻德胜坝为杭州湖墅一带五坝过塘行中翘楚。这翘楚之中又以项二房家下jīng锐号称‘江làng巨子’。不料今日一见,不过是帮青皮痞棍,竟尔拦路作虎,欺压外乡过客。诚可哀可叹之至!”说到这儿,回手牵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们不与这帮人一般见识,走!”一面说着,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的滑出两丈开外。
可项迪豪岂甘就此罢休?当即再使了个“落地金钱”的身法——把身一缩,右脚踞地、左脚伸出,将身躯来个大车转,而伸出那脚便就地抡圈。左脚圈罢、改圈右脚,如此两脚轮转不休,也狂扫起一片沙尘石砾。未晓究竟的,只道项迪豪串演起舞台上的摔打龙套,哪里知道他这“落地金钱”还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捶pào、直攻人下yīn,中路如枪矢、贯穿人膝盖,至于这下路尤其厉害,又称“丧门帚”,专扫人小腿胫骨。清末水师提督李准手下的武术教头康昆——外号人称“飞腿康半天”的便是——正缘于与另一水师提督李世贵辖下莫家拳名师莫林争胜,结果一招落败。那亏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这一手“落地金钱”,登时折断两条胫骨。项二房祖上与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称:“项、莫莫争先/莫、项向(即项字同音)无前/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是以项氏亦深通莫家拳的jīng髓,号曰“南腿双秀”。项迪豪这“落地金钱”扫出,直取孙少华下盘,是个有死无生的杀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万砚方睹此,不觉大惊失色,暗想:这项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誉满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外来的路客下了这样重的杀招?却是他身边的万得福自忖道:京中来的这同乡孙某人款款从容、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并无失当,怎么能眼看他被这浮làng人欺压?正待飞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见那项迪豪就地翻了几个昂天背地滚,缩身如一乌guī,打起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