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儿狂奔力尽、趴伏在通西桥头的石板上喘息不及的时候,另一拨荷枪实弹的兵士们也已经冲入“讲功坛”。在彼一当下,儿恰恰晕厥在彭子越的脚边,她觑眼所见,来者只是一条衬着灼白烈日的陌生黑影,似曾在“讲功坛”出入过,便含含糊糊吐露了一句话:“叫欧阳昆仑快逃命去罢!”她其实并不知晓,欧阳昆仑早已背井离乡、潜逃千里之外。彭子越则眼见一个苍白孱弱的女子气息奄奄、横陈于前,身外不远之处又是一片“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景况,继之听往来街坊吵嚷,争说“讲功坛”窝藏“国特”,叫军爷们一排枪给扫了,砖瓦门窗上全是火药窟窿。也有人说,要逮的人物没逮着、不该逮的人物也跑了,此事不会善了。正祟乱着,一个平素与欧阳秋、彭子越师徒时相过从的老者飞步上前、朝彭子越的后脑勺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一面挤眉撇嘴使眼色,一面状似气急败坏地诟骂起来:“这是么儿年月了?还将着你媳妇长街短巷地瞎láng窜!枪子儿下长眼,捣鼓捣鼓就往你胸膛上开口子——歪尔嬷的跟老子家去!”说时下手捞起儿背脊,撑腰借力,一把提上彭子越的肩头,随即又揪住他前襟,径自碎步疾行。直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院落,才松开手,低声嘱咐道:“我听人说,是这小可家子的爹给出来的一场祸殃,你迟走个一会儿半会儿,怕不连条小命都给葬了!”
数落起来,这无名老者昔时也是受过欧阳昆仑侠行义举帮衬的。今日在桥头听儿发了那声喊,又闻知“讲功坛”叫上百小队的枪兵给崩了,他虽不明白究竟,可眼前这一双男女看来都与欧阳家有些善缘,便不暇细较,径以一念之仁,急伸援手——殊不知随这无名老者走出半里之遥去,彭子越和儿一生的际遇便大不相同——他俩却都是回不了头的人了。
红莲从来没有用这种巨细靡遗、不惮辞费的方式跟我说过话。她这么说着的时候令我觉得十分陌生——我曾数度分心,遐想着过去十年来不时和我拥抱、纠缠,相互燃烧着炽烈情欲的那个女人也许是个鬼魂。要不,突然间在我文思枯竭的某个秋日午后推开七号房门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书桌对面的这个女人就是个鬼魂。她们之中的某一个竟是如此地不真实、如此地遥远。我在忍无可忍之际粗bào地打断了对面的这一个:“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彭子越和岳子鹏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其实这里面——”红莲微微笑着,眸光盈盈,却仿佛受了什么委屈而又勉qiáng将忍住的模样,她咬了咬下唇,艰难地说,“算是有那么一个爱情故事罢。”
就在我一句“这算什么爱情故事”正要喷口而出的当下,一种“此情此景、居然重历”的感觉油然升起。我顿了一顿,低头望着桌上零乱的稿纸、潦草的字迹,然后那早已失落于不知何时何地的记忆猛地跳了出来——是我开始过逃亡生活的当天晚上,在回音四合的那间村办公室里。小五用一双极冰极凉的手为我穿上防弹背心,她问我说:“听彭师母说故事啦?”接着,一边替我整理衣领、她一边继续问道:“她今天说了什么故事没有——说了那个叫她一辈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儿了吗?那可是彭师母的初恋情人哟!”当时,我给了小五一个冷漠而粗bào的答复:“那算什么情人?”近十年岁月忽忽地过去了,我对“爱情”两个字的直觉或本能反应几乎是并无二致的,这使我稍稍迟疑了片刻——然而,就算迟疑一百年也没有用,我满脑子所能想的只是关于彭师母那种发病状态的现实推理:倘若彭师母四十岁以后的人生景况便是间歇性地回到从前、而这种倒退显然一如现实中的时间一样不可逆反、亦不稍停伫,那么,小五既然听过了彭师母初晤欧阳昆仑的故事,我和孙小六又怎么可能再听一次呢?我抬眼睇了睇红莲,此际她眼眶之中滟滟潋潋的泪光已近饱满,而我的孤执仍坚决异常,我听见自己的话语是这么说的:“别跟我说你也听过彭师母第一次见到你爸爸就爱上了他的故事好不好?这他妈太动人了!比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鬼马子跟我睡了十年的故事还动人!”说完,我吸口气又重复了一次,“还动人,你知道吗?”
事实上这些都不是我想对红莲说的,我想说的原本很简单,一如每个经历过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怀疑……这一类折磨的人都会说的话一样简单,可是我说不出来;表达爱意甚至善意的语言卡在某个渺茫的宇宙彼端。这个和自己的语言绝对分离的情况使人益发感到卑微和痛苦。我在下一瞬间奋力扔掉手上的笔——可是我忘了,四周是一个阵,它和寻常的世界全然不同,在阵里,你的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和怀疑会不时地前来找你。结果那支笔又从黑暗之中弹了回来,掉落在一张写了几行的稿纸上,笔尖涂触,还留下了货真价实的墨污点痕。
“其实你还不懂。”红莲把第一滴掉落的泪水用拇指丘擦了,第二滴用手背,第三滴用食指指腹,然后是中指、无名指,揩拭的速度终于及不上涓滴串流的速度。她垂下手,同时笑了起来。然而笑容并不能中和泪水,只能模糊她那张看来仍旧年轻美丽的脸孔。不过她哭得十分平静,肩膀不曾抽搐、声音也没有哽咽,仿佛泪水就是把两汪小小池溏一般的眼睛清涤了一圈便淌溢出来,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愁或是被我激将的言辞挑起的愤怒。她接着告诉我:两个月的居家看护结束,彭师母只再发作过一次,这一次她退返的实际年月并未出现在叙述之中,红莲只知道,她已经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经常远远地站在通西桥头,往“讲功坛”方向张望,想看一眼欧阳昆仑——最好是也能叫他看上一眼。在这个现场,欧阳昆仑已经不认得儿了,他走过她身旁,她恍了神,一只脚慌不迭往桥下踩了个空,眼见就要落河,忽地胸前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极其qiáng劲的力道给拽住,人又站稳了。欧阳昆仑淡然伸手指了指她身后潺潺流逝的泮河,道:“下游不出二里,有片流沙滩,小可家子在这儿玩耍得要留神。”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可家子”是泰安土语,就是“小姑娘”的意思。这小姑娘此后再没见过欧阳昆仑。但是四十六岁的彭师母似乎并不以为憾,在昏昏睡去之前,她勉qiáng撑开眼皮,用那种满怀憧憬而坚定的语气对红莲说:“我还要同他见面的。”
对红莲来说,彭师母的病反而成了她窥伺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唯一的机会。此后八年,无论她改换了什么样的工作,总会趁着彭师父不在家的时候,有如寻访一处秘境般地偷偷探视一下彭师母——证诸彭师父那句“这些年来时不时到家来翻箱倒柜”的话,我只能想像那是红莲潜悄出没的形迹,一个个试图捕捉父亲片影残形的脚印。有一次,当上临时演员的红莲接了个没人肯要的尼姑角色,下戏之后赶忙去见彭师母,只是为了让她认一认,看看自己的模样儿和“光头大侠”有几分相似。结果彭师母那天没发病,布施了她一百块钱,念叨了几声:“阿弥陀佛”。我在这一幕假尼姑化缘的情景上轻轻卸除了武装,长长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