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自己说我是空子,不算光棍,怎么又说我是教亲呢?”
这时老大哥的神情更加不自在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新乐园,另只手平伸两指,往烟盒口开封处轻轻一拍,盒口跳起来三支烟,他再用那两根手指将跳起较矮的两支烟一压,便剩下一支了——这个动作(我也是到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正是流离在外、奔波四方的光棍相互辨认的手势之一——老大哥点上烟,深吸几口,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咱张家门儿上下五代,只叔叔和我混了光棍。叔叔好鞋不踩臭狗屎,远离江湖是非,不问武林恩怨。可我不一样,我、我、我是老漕帮里混事的——生是庵清人、死作庵清鬼。只可惜咱张家门儿里没有人明白庵清的底细,那我张世芳要是有一天死了,怎么还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所以弟弟!我跟你说这些,等你给祖宗爷爷娘磕头的时候,就把我讲的想上一遍,祖宗爷爷娘就明白了——”
“你自己也磕的,你怎么自己不磕的时候想一遍?”
“我一跪叔叔就搀我,他一搀我就来不及跟祖宗爷爷娘报告了嘛!”老大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一面斜眉斜眼朝外看家父他们是不是回来了,一面把布包儿口的系绳松开,将里面的物事倒在手掌心里;那是一枚戒指、一方印石、一只手镯、一枚方孔古钱、一根发簪、一块怀表和一管钢笔。老大哥拨了拨、数了数,道:“弟弟你要是肯帮老大哥这个忙,每到年节叔叔请出牌位来叫你磕头的时候,你就替老大哥跟祖宗爷爷娘报告报告,一回说不完说两回,两回说不完说三回,好歹有说清楚的一回。这些个玩意儿就合是老大哥谢谢你的小礼物。你说怎么样?”
“这些是gān嘛用的?”
“小道具,还都是有来历的。”老大哥说着,拉我蹲下身,又道,“这手镯,是我们李行李导演拍《婉君表妹》的时候用的。唐宝云要嫁给江明的时候就戴的这个,可江明把她让出去给他弟弟,没嫁成。这戒指儿,是头年儿里拍《新娘与我》的时候甄珍戴的。印石,是宋存寿宋导演拍《破晓时分》县太老爷案上的摆设。古钱呢——可不得了!这还是真古董,看见了没有:乾、隆、通、宝、啊!这也是《破晓时分》里用上的。还有这簪子,也是李行李导演刚拍的《玉观音》里的。这怀表和钢笔嘛!我想一想……嗯!忘了是不是白景瑞白导演拍《寂寞的十七岁》的时候用的了。”
我看那怀表也不走、钢笔又写不出水来、古钱上长满铜绿、手镯还有裂纹,谅都是些破烂。心想:还不如给我把钢刀或手枪来得好玩。正在不知拿与不拿之际,老大哥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道:“你别看这些小玩意儿不起眼,可都和咱们帮里的事儿有着大关系呢!”
老大哥先拎起那戒指,说:“甄珍原先不乐意戴这戒指儿,嫌它太大,说是乡下婆子才戴这么俗气的东西。可她非戴不可,因为《新娘与我》头一天、头一场上演,有人非看见那戒指儿不可,这是说好了的,这里头埋伏着一个拆字法儿。”
原来那时漕帮里有一笔要从军中四四兵工厂走私手枪出市的生意要做。买主撂下话来:枪支以十数为单位,最少二十把,多多益善。可是军方有把握能jiāo货的数量迟迟不能定案。是时警备总司令部接获线报,指有匪谍居中策应,准备破坏兵工厂,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居于这笔军火买卖的中间人——也是漕帮某大老——只好出了个主意:为免任何公开通信形式为警总网罗捕陷,索性约定,以《新娘与我》一片首映首场之内容为约,来表明兵工厂方面所能够供应的枪支数量。买主依约上中国大戏院看电影,便可以得知最后jiāo枪的数量,也就从而得知汇款入账的数字。至于那个拆字法儿,老大哥说:外人不明白,可行里人非但明白,还忘不了。
《新娘与我》的男主角叫王戎。王字一拆便是二十,戎字一拆便是一个十字和一个戈字,二十加上十得三十,三十与戈字相参合即是三十把枪的意思。而那戒指,则取一戒字。戒是二十加戈,也就是二十把枪。如果戒指不出现在银幕之上,买主便知道,这jiāo易只合是三十把枪。可是一旦戒指露了相,三十加上二十,这起码是五十。露一次是五十,露两次是七十,三次是九十;如此层层相加,手枪生意就算拍板定额,双方皆不得有异议了。漕帮里要gān的活儿说难不难,说易亦不易——他们得先弄清楚兵工厂能出几十支枪,再经由帮中系统知会导演,让他在片子里安排戒指特写的画面。那一回却不意出了个纰漏。兵工厂方面原先说好能出货七十把,换言之,即是让戒指在片中出现两次。不意厂方忽然又向帮中人告曰:“可以再多出八十把。”这是不做白不做的买卖。但是人家导演已将影片剪辑完竣,拷贝亦已印出,已经无法修改。显然,要同买方通消息,便只有另觅他途。然而,买方人马行踪飘忽,处事诡谲,加以邮电联络,皆易跌入警总网罟,最后,帮中大老想出一个变通的法子:遣人到中国大戏院放映间,于戒指出现时勒令放片小弟停机断片,如是者四——也就是将同一镜头多放了四遍,这才圆满jiāo割,买卖双方都十分满意。
还有《婉君表妹》里的手镯。那是一九六四年的电影。那镯子在银幕上只晃了一下,却等于是给了一个帮中的杀手下达了格杀令。其中的意思,直到我在六七年以后读上大学的中文系,念到《史记·高祖本纪》才明白——项羽设下鸿门之宴,约定以掷杯为号,扑杀刘邦。不意项羽有妇人之仁,迟迟不能如约下令。在一旁gān着急的亚父范增只好屡屡以配玦示警——玦者,决也。这《婉君表妹》里的那只镯子就是指玦——当然也就是处决的意思。我眼前的这只镯子上的裂纹并不是裂纹,它当真有一个极细的缺口。
“那李行导演也是你们漕帮的人吗?”
“不!他是天帝教的。李导的尊翁玉阶先生是天帝教上人,和咱们漕帮没有关系。”
老大哥的意思是,戴那镯子——也就是玦——的人自是漕帮光棍,经由电影的公开上演,却在向某个特定的人传递杀人的指示。而这个被利用来教唆杀人的演员本人并不知情。但是此人居然是我从小就迷恋着想娶回家当媳妇儿的唐宝云——事实上,后来若非孙小五长得酷似唐宝云,难说我会不会有兴趣把她带到植物园摸几把。
“不会罢!”我惊叫出声。老大哥一掌捂住我的嘴,四下里看了看。看什么呢?小天井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盆花草和一个废弃不用的煤球炉子。老大哥硬是拉开炉门,朝里寻了一遍,道:“隔墙有耳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然后他低声告诉我:《婉君表妹》上演首日首场,松山一家戏院二楼包厢里死了个人。人是怎么个死法儿呢?散戏之后,清场的女工发现他老兄垂头坐着,似是睡着了,摇之撼之都醒不过来,再仔细一打量,女工的手上沾满了滑腻腻黏湿湿的鲜血——座位上那人是叫人用一支四寸长的钢钉从椅背后面dòng穿而入、直贯心窝而亡,下手者显然有上乘的内力,才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以指掌为钉锤,凿钉入椅。想来这一击也只是转瞬间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