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万得福接了李绶武上车,取道新店魏三爷府。开门的却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看她年纪虽犹少艾,出落得却成熟标致,眉如远山、眼似幽潭,一张脂粉未施的白嫩面皮上透着两朵莲瓣也似的红晕。少女朱唇轻启,葱指微颤,看得个年逾半百的万得福也不由得心dàng神驰,不觉腔膛一紧、脊骨一热,听那少女说了几句寒暄言语,却直是右耳进、左耳出,什么意思也没往脑子里放。这时节魏三爷也出来了,顺手将一串钥匙jiāo付那少女,吩咐道:“今夜这个局若是散得晚,你就把钥匙搁在脚垫底下,自去睡了,不必等门。”少女应个喏,缓缓关上门,万得福看她手腕上居然还有个赭红色的莲花刺青,着实感觉奇异,可这一瞥倏忽过去,耳边却听魏三爷道:“老爷子可先让你去接过绶武?”
“接来了的,人在巷口车上——”
“你先把他jiāo给你那份名单给我。”魏三爷说时右手一伸,待万得福将那纸方递过去,他侧过身子,匆匆一览,随即又将名单还了万得福,并低声问道,“老爷子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说时,魏三爷一侧脸朝屋窗挥了挥手,万得福才看见,先前那少女正站在窗帘深处向这边痴痴笑着。他随即点点头,道:“老爷子还说平时和三爷jiāo通不易,今夜又只合是闲情雅集,不该当着各位爷多说什么。所以特别要我问三爷一声:‘那人在不在名单上?’”
“在的。”魏三爷仍低声道,“不过在名单上叫‘周鸿庆’;框吉周、江鸟鸿、庆祝的庆。不是‘莫人杰’。莫人杰用‘周鸿庆’这个化名瞒得了旁人,瞒不过魏三。‘周鸿庆’是他莫家当年在杭州兴办过塘行时所聘任的一个厨子,手艺极佳。尤其是一道‘红煨清冻鸭’,能煨得鸭骨苏软,浑似无物,再以寒冰镇之,吃时入口即化、骨肉流离。所以有人还给这道菜拼了个谐句,叫‘冰肌玉骨香无汗,水暖chūn江鸟不知’。上句改蜀主孟昶的词,赞这菜色的口感和味道;下句改王安石诗,且嵌入了‘江’、‘鸟’二字,是要让名厨随这美食而传扬——”
“您说得多了我怕记不住,三爷。”万得福道。
魏三爷也自笑了,道:“一谈起吃来,我就忘了正经,让老弟见笑了。这么着,回头你就趁四下无人,把前半段向老爷子回禀了,鸭子那一节就甭说了。”
向来这荷塘小集,七老从无私言窃行。但凡有什么事、什么话,无不可公开。唯独那一回,让万得福觉得好生蹊跷,直觉以为:万老爷子不得不借由李绶武取得一份机密名单,而李绶武又似乎不同意万老爷子要这名单的动机和作为。至于魏三爷显然并不反对万老爷子的做法,甚至还尽其所知地帮了个忙,可是他却明白指示万得福:此事不可与其他人语。
在两年前的那夜里,万得福固然依言行事,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直到数日之后——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的十月九日,才有一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远从日本东京传来。
那是在十月七日的清晨,一个大陆派赴日本来考察的“油压机械考察团”中,有那么一个叫周鸿庆的工程师想要投诚,于是趁着当时台湾方面尚与日本具备“邦jiāo”、且有“大使馆”驻在的时机,悄悄遁离同行人员监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径奔“中华民国使馆”。不料出租车的司机听错了周鸿庆夹生不熟的日语,却把他带到了附近的苏联大使馆去。有道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苏联大使馆方哪里肯遂其人所愿?自然依国际公法惯例将之jiāo付日本警方。巧的是,这周鸿庆本人预谋投诚的时候,就怕过早出走,反而夜长梦多,是以拖到在日签证到期,准备返回大陆的一日——也就是签证到期的当天——才一举起事。不料日本政府得到此人之时,已经是十月七日午后,而周氏本人的签证恰恰逾期。日本内阁当局不由分说,将他收押禁见,并且在两个月又二十天后jiāo付原代表团。
这个事件立时引起轩然大波,台湾本地学生不多久便在尚未经由“老头子”的党团授意之下发起不学日语、不买日本货、不看日本电影、不听日本音乐、不读日本书刊的反日运动,“外jiāo部”发表谴责声明,“驻日大使”张厉生则奉准辞职。
这一桩纠纷余波dàng漾,一直到一九六四年一月九日,周鸿庆终于被遣返中国大陆时仍未止息。“老头子”授意当局公开抗议,并宣布暂时中止对日贸易。一月底,日本首相池田勇人作了缓和表态,还把亲国民党的前首相岸信介派来作特使,才稍事改善了双方当时的关系。
起初,万得福只能据他所了解的只字片语推敲:万老爷子早在十月二日——也就是“荷风袭月”的小集当晚——从李绶武的名单和魏三爷的旁证上得知:化名“周鸿庆”的莫人杰投诚未果,却几乎酿成极大的扰攘。可是等民间的五大反日运动炒热到高cháo之时——也就是阳历十一月上旬的某日——万老爷子忽然感慨地将当天报纸往地上一扔,同万得福道:“‘老头子’果然成事不足、偾事有余!”
万得福一听自然知道这话多的是自言自语之慨,且出言抨击极峰,更非他的身份所可以接腔应答的。孰料万老爷子接着又道:“当初他要是知道我会插手,必定不至于同意;那可不现成是个引láng入室的局面。如今倒好,这样把事情闹大了,反而给小日本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台阶。你看着罢!不出十年,小日本非和‘对面’的勾搭上不可。这么看来,倒是我这步棋下错了呢!”
是后,万老爷子才幽幽向他吐露:原来那莫人杰一直是杭州湖墅一带过塘行的一霸,与德胜坝项氏一家素称莫逆;这jiāo情代代相袭,已不下百有余年。到了抗日战争结束之后,项氏一家转行投资海运,并且将营业重镇由杭州迁往上海。当时作成这个决定且主其事的就是民国十八年在太湖之滨与他万氏主仆二人有过jiāo臂之缘与折箭之rǔ的项迪豪。至于同一时期的莫氏一家却因为战争焚掠和过塘生意的落伍而凋败了。传到莫人杰身上,偌大一份家业却只余朽木慢船五七条,空头账款几百万,老宅一幢,还有满坑满谷的债务。
莫人杰那年年仅十六,口袋里除了欠条、当票之外,只剩一本祖传的《莫家拳谱》。据闻当时项迪豪即遣人致送书信一封,信中告诉莫人杰:项家愿意承担莫家一切债务,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账款,另于其海运公司之中为莫人杰安插高阶职务,且有gān股可以领拿,这些条件只求一物回报,就是将那《莫家拳谱》jiāo给项迪豪研读三日。项迪豪并公然宣称: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银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飘花门孙少华父子当众羞rǔ之仇不可不报,然而若要报得此仇,恐怕非修习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称“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则甚望莫家贤弟成全则个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