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还住在宿舍里。每一天,只在huáng昏之际、下午六点钟到来的那个刹那,缅甸侨生替我打开电源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和我有一点联系。也只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人还知道并且认同我的存在。除此之外,那样的生活甚至在描述它的时候都令人乏味;我每天清晨大约六点起chuáng,蹑脚走出宿舍,从校园东侧的小门出去,走十七分钟到一家叫满园chūn的面包店买半条吐司面包、三盒牛奶、一百公克火腿片,回程时一家专门供应附近自助餐厅趸售熟食的小店刚拉开铁卷门,在那里可以买到滚烫的卤蛋和高丽菜,老板娘心情好的话还会舀一勺辣椒小huáng瓜搁在塑胶袋里。这些是我一天的伙食——星期日除外,这一天没有熟食,因为自助餐厅不开张的缘故。我通常在星期日这天上午搭一个半小时的客运车回家,吃午饭、拿零用钱和六天份的水果,然后去逛书店,把没缴出去的宿舍费和省下来的伙食钱全花在那里。
我的确读了不少书,这是先前我说过的像老鼠一样独居“于我却有无比深远的影响”中的一个影响。但是我比谁都清楚:那样读书既不是为学业成绩有所表现,也不是为追求知识与探索真理,而只是我提及的那种逃脱意识的延伸。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没有别的动机或目的;纯粹只是逃脱而已。我每天捧着一堆食物,悄悄溜进宿舍,把网球场那边推窗内侧的黑纸揭开,让天光透进来(因为早上七点过后,缅甸侨生就把电源切断了),然后我就钻回被窝,随手拾起一本散落在chuáng上的书来看。肚子饿了,我可以不必起身,因为食物以及一大壶夜里用电烧开的水就搁在反手够得着的桌面上。除了刷牙和上厕所,我几乎不离开被窝,我甚至可以一整个月不洗澡。有那么一个深夜,当我蹲在一间厕所的马桶上拉屎的时候,听见缅甸侨生和他一个同乡一面小便一面说:“那个张大chūn刚才一定来过。”“你怎么知道?”“暑假他和我们挤一间,他身上有怪味。”“真的?”“真的。所以他到哪里我都知道。”于是他们一同笑起来。之后我躲回寝室,把柜里的衣服、chuáng上的枕头,还有高高隆起、已经发硬而大体上仍维持着中空形态的棉被嗅了个遍,除了袜子的气味不佳之外,其余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这一点令我颇为沮丧,仿佛悉心呵护的一个什么古董珍宝在转瞬间叫人给打碎了。试想:我已经如此尽力地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过着老鼠不如的生活了,居然还留给那缅甸侨生一个气味的线索、一个生命的痕迹、一个不能完全逃脱的证据。之后我只好再拾起书本,逃进另外一个世界里去。那些个书本里的世界是这种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沮丧感唯一的拯治和救赎。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和我读书的习惯有着莫大的关系。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确定这件事究竟发生在一次留校当老鼠的假期之中,还是平常周末逛书店的某个午后;说得更实在些,我甚至不记得它到底是不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经验。为了叙述方便,我想还是从我当老鼠那时的读书方式讲起好了。
简单地说:我是那种读起书来六亲不认的人。从打开一本书一直读到闭上一双眼。在睡梦和睡梦之间,我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置身于书中。为什么称之为“唯一真实的存在”呢?那是因为当我置身于书中的时候,连“我”这个人都显然忘记了;忘记了自身——也就是让自身完全逃脱、不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知觉所认识,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状态。而这个状态也不会因书种之不同而有所差别。举个例子来说:有一次我读到一本名叫《吸烟无害身体》的书,作者是一位澳洲籍的退休医师怀特(William T. White)。他坚信“抽烟危害健康”的说法是“人类史上最大的骗局之一”。在这本书里,他如此写道:“将极少量的钚元素注she在狗身上,几乎毫无例外地会导致肺癌。里兹大学的实验心理学教授巴塞曾经连续五年用老鼠做实验,将老鼠分成两组——一组抽烟、一组不抽烟,结果显示抽烟那一组的老鼠一只也没有罹患肺癌。”这是我读之再三,以至于至今仍能成诵的一段。它不是小说,也没有故事的情境,然而一如其他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书中片段,它使我进入了一个世界,一个我从来不曾亲历或想像过的世界——那儿也许是一个实验室,有许多穿着银灰色制服的科学家正在忙碌着,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个半透明的塑胶袋,里头是条刚获诊断得了肺癌而施打氰化物致死的混种牧羊犬。拎着袋子这人的身后还有几个家伙正透过几支chuī管朝一组关在玻璃箱里的老鼠喷香烟,这个玻璃箱上贴着英文印刷字的标示:“吸烟组”。旁边当然就是“非吸烟组”了。后一组的老鼠比前一组毛色白亮许多,但它们都没有罹患肺癌。这一幕情景是否曾经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里出现过?我不得而知。但是它的确一直留存在我的脑子里。此外——更重要的是——我确知有这么一个角落,而且“我”也不在那个角落里。当那样的角落消失之际,我已经睡着了,脱逃到梦境里去了。
等我醒来,完成了必要的漱洗、采买、饮食之后,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等待着、欢迎着我。在那里,有一个每天要喝两次非常浓的汤、一个月里吃过四回油敷羊肉、两餐鲑鱼的哲学家,有一个chuáng前放置着打猎专用皮靴的物种发现者,有一个坚信自然本有其秩序以致导出自由经济论的经济学家,有一个qiáng调童年如“宝贵的帝王般的财富”的诗人(他怎么会想到用帝王的财富来比拟童年?实在令人觉得诡异),还有一个在西藏乞讨到板油,加上一点葡萄gān、红糖和面粉,居然做成两个布丁的女基督徒,还有一个告诉我“冷饮比热饮多两倍时间才能消化”的瑞士籍生理学博士兼运动医学专家,还有一个留下过一份箴言录的大文豪,他在他的箴言第五百五十七条上这样说道:“我们不管经历了些什么,都留下它的痕迹。每一次接触事物,都会对我们的性格之形成有所影响——虽然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但是,倘若过分重视这些影响却相当危险。”
我相信:倘若一发不可收拾地“还有一个”下去,我就一辈子也别想提到在书店里发生的那件事了。总而言之:与其说我因读书而知道了这些人,毋宁说这些人原本就在一个个由书本打造起来的世界里,不意间却被我发现了。有些时候,不同书本里不同的人在同一个问题上会争吵,但是他们各自的时空相去太过遥远,互相没能争吵起来。而我的阅读一旦介入,却自然而然能使素昧平生的两种思想、两般态度、两个信念闹得不可开jiāo起来。另一方面,即使是拥有同一个名字、看来也拥有同一个生命历程的家伙一旦出现在不同的书本里,往往也跃跃欲试着要斗嘴甚至打架。我曾一度认为笛卡儿和伏尔泰,乃至于尼采和尼采之所以不合,恐怕都是因为我这个人的阅读行为的介入而导致的。然而这样想下去会很糟糕,我读任何一本书都有一种搬进那缅甸侨生和他的同乡朋友们的寝室一样的介入感——或者可以称之为存在的自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