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她那样说的时候宿醉未醒,且一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国王,满心巴望着她能永永远远地坐在我chuáng边,随便说什么都好地一直地说下去、再说下去。为了拖延她停留的时间,我会不时地插嘴追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方说:“那些佛头是哪里来的?”“一个五岁的小孩再厉害,怎么可能打败好几个拍花贼?”“那‘铁头昆仑’后来成就了什么丰功伟业?”……诸如此类。红莲也许答了、也许什么也没答。总之我所能记得的不过是一个三言两语,有如电影院门厅里发放的那种本事一样的情节摘要,以及——最重要的——红莲曾经伸出她那只白净、柔软、粉嫩光滑的右手,在我被酒瓶重击的伤处抚摸了好一阵。说也奇怪,她的掌心——也就是医书上称之为劳宫xué的位置——竟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犹波似làng的推挤之力,其温热如浆、其轻软如绵。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我的幻觉——我听见她说了声:“改天再陪你睡,嗯?”
应该就是在那一刻之后不久,红莲一声不响地消失了;更正确地说,是我睡着了。而我当时不可能知道,红莲如何在之前或之后替我收拾房间的过程中从字纸篓里取走了我解出的那一张《菩萨蛮》的字谜。
然而一觉醒来,铭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下去的却是那一小则残破不全的、有关“铁头昆仑”的故事的印象。而且这印象还隐隐约约和我曾经在图书馆、重庆南路的一些书店——比方说我提到过的三民书局——以及我自己的书架上的一些书里读到过的小资料可以相互印证。
在那个时节,我应该专注于我的硕士论文写作的,可是——套句我们村子混过血旗帮的军火大王徐老三的话说,我是“只听二哥、不听大哥的”。徐老三这话的意思是,男人经常因为荷尔蒙分泌过盛的缘故而丧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用在当时我的处境上,“只听二哥、不听大哥的”这话真是再恰当无比了。我一心只想着百分之百的红莲,以及她所说的一切——其中最令我好奇不舍,念之再三的几句话是她在抚摸着我的“铁脑袋瓜”的时候说的。当时我好像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声:“你是从哪里读到这个‘铁头昆仑’的故事的?”红莲笑了笑,道:“我这人是不读书的。这故事也用不着读,它是我爸爸的故事。”
无论与荷尔蒙分泌量有多么密切的关系,从那一天起,我知道了一个关于爱情的定义——至少到今天为止,我依然信之不疑——那就是,一旦爱情发生,它便会激发你对所爱者的无穷好奇。在这样的好奇心驱策之下,我几乎忘记硕士论文的事,却跑了几十趟图书馆和重庆南路,终于在汗牛充栋的纸堆之中找到了几本和红莲的身世有关的书,其中当然包括一本署名“陶带文”——其实就是李绶武——所写的《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和一本署名“飘花令主”所写的武侠小说《七海惊雷》。
这两本书在不久之后被缅甸或者越南借走,恐怕早就已经流落到南洋某国的华文旧书市场上去了。若非历史小说家高阳过世前遗赠我的七本书里也包括了这两本——坦白说,我是根本没有能力去满足我对红莲那狂热痴迷的好奇的。当然,如果我没能从红莲的身世中无意间拼凑出几十年前的几个石沉大海的小案子,也就不至于陷入那几个鬼魅也似的老家伙的网罟之中,脱身不得——这个处境居然和我一向看不起的孙小六如此相似,又如此轇轕不清。
时至今日,历经许多我根本无从逆料的世事——包括突如其来的初恋、翻云覆雨的性爱、真枪实弹的格斗杀伐、扑朔迷离的逃亡、追逐、偷盗、恐吓、绑架以及毁损国家资产等等,我已经不能清楚地记得:当初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机缘之下得到这两本书的。也许——我只能说也许——是因为之前我在三民书局随手翻看书籍,巧遇赵太初的那一回,看到这《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和《七海惊雷》里叙述了一些和“铁头昆仑”的故事十分相似的情节,于是当红莲跟我说过“铁头昆仑”之后,我便去搜购了来。另一个可能是红莲告诉我“铁头昆仑”的故事之后,我或买或借而暂时拥有了这两本书,之后书被侨生们gān走,我才遇到赵太初的。无论是哪一个情况,总之在我为了了解红莲的身世而仔细推敲这两本书的那段时间里,从来没有把红莲和赵太初想在一起。换言之,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并不知道红莲涉及了一个和大历史紧密互动的yīn谋,也不知道红莲之所以同我如此亲近竟是这yīn谋的一部分。当然,我更无从想像,在大历史的角落里,无数个和我一般有如老鼠的小人物居然用我们如此卑微的生命、如此猥琐的生活,在牵动着那历史行进的轨迹。
21 泥丸功
让我先把这两本书中部分的记载和叙述整理出一个较简明赅要的脉络,使原先以文言文写订的《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不致那样佶屈聱牙,而《七海惊雷》也得以剥落其光怪陆离的武侠声色,回到几个基本的事实。
《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书后有一篇署名“留都龙隐”者所写的代跋,只字不提此书所叙的内容,通篇说的却是江南八侠中吕元及其一系弟子的事。“留都龙隐”以为:八侠中以吕四娘、白泰官、甘凤池等事迹最著,乃是近世人读小说的多,大受其影响的缘故。甚至由吕四娘刺杀雍正辗转附会,居然还造出了“雍正与江南八侠原来是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之流荒诞不经的谣诼。事实上连“江南”都大为可疑,因为八侠之中有一半是出身江北之人,所以统称“江南八侠”其实是江南人过于自尊自重的略称。若要正名,应称“江南北八侠”。接着,“留都龙隐”指出,八侠中除了了因和尚yín恶bàonüè、不堪侠名之外,曹仁父内功虽然了得,可是更名易姓,藏头缩尾,子孙还在满夷的朝廷当上大官,不可谓不讽刺。路民瞻失之于傲睨,周浔失之于颓唐,白泰官收徒过滥以致后学良莠不齐、甘凤池在逃捕落魄之际居然gān过一阵qiáng盗。只有吕四娘以一女流而能诛殛天下至尊,可称豪杰。此外,就是吕元堪称大侠了。
严格说来,吕元甚至称得上是甘凤池的师父。原来甘凤池曾随侠丐张长公习艺,以拳勇闻名金陵,然而不过是“走方售药者流”的程度,及至中年以后于道途间结识吕元,才学得了真本事。
吕元,安徽凤阳府人氏。自幼随前明宗室朝元和尚读书练气。这朝元和尚俗家姓朱,明室覆亡之后隐居于凤阳府寿州的灵云寺,课徒四人,其最幼而最聪慧颖悟者即是孤儿吕元。
朝元和尚授徒的要求极怪,读书而不可应试、练气而不可习武。结果十年下来,四个徒弟里跑了三个——两个去应童子试,之后比年连捷,都成就了举业,另一个改投凤阳府一名退职的老捕头门下习枪舞棒,随即在公门中任职,也有了不错的出身。唯独这吕元,到了十八岁上,仍日日随朝元和尚读书诵经、挑水种菜、打坐参禅,似乎就要这么终老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