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休提,且说这吕元领取了些碎银角子,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径去早市里买几枚烧饼,一面吃着,一面信步游逛,一派逍遥。也正因为他漫无目的,正是“触目皆佳景/随心任自然”,走到近晌午时分,但觉口渴,便就近觅个茶亭歇脚。许是夜来驮米劳累,才解了渴,困意倒涌上来,索性就着亭边土阶,歪头睡倒。待他一觉醒来,卖茶的老者早就一担挑着火炉茶桶收市回家,倒是亭外树荫底下蹲着个满脸横肉,长相凶恶,额角还生了个大瘤子的壮汉。那壮汉自然就是甘凤池了,见吕元醒来,连忙起身上前,拱手长揖为礼,自报姓名之后,“噗通”跪倒,道:“昨日在码头上见尊驾神力无匹,非寻常练家身手。不才特地赶来,还请尊驾不吝指点一二。”
吕元揉了揉睡眼,伸了个懒腰,道:“我叫吕元,既不尊、也无驾,现成是个自了汉;你千万别折煞了我。我确乎有几斤力气——你要我点拨你,我也没什么不好点拨你的——可你要那么些气力做什么?难道你也要给人驮米么?”
甘凤池听他说话,似乎并无峻拒之意,当下大喜,洋洋自得地说:“大丈夫生在世间所快意者莫过于行侠仗义、锄bào安良。甘凤池曾受侠丐张长公调教,学了几分艺业。可这行走江湖,gān犯是非,总得在技击之术上多琢磨、多淬炼,方能为人上之人,是以——”
“说了半天不就是要跟人打架么?”吕元道,“打架我是不成的,你老兄要学打架就跪旁人去罢!”
甘凤池哪里肯这样罢休?立时膝行而前,道:“行侠仗义总免不了出手教训些不仁不义之辈,情非得已,势所难免。诚若惩治了几个凶顽残bào的棍痞,搭救了几个柔弱良善的百姓,岂非也算功德呢?”
吕元听着便笑了,道:“你惩治了什么棍痞?又搭救了什么良民?且说来听听。”
甘凤池这一下jīng神更抖擞了,随即把平日里替人申冤雪恨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通。最后还从怀里摸出那一小锭银子,捧到吕元面前,先把他在码头上主持公道的事说过一通,才道:“这些水陆码头上的包工头家个个儿都是吃人吸血吮骨头的虫豸,打他一回,他老实很久。”
“这银钱在他身上也是花用,在我身上也是花用——有什么分别?”
甘凤池闻言之下不禁一怔,暗道:自我行走江湖以来,也不知gān过多少劫富济贫的勾当,但凡是吃我管它一桩不平之事者,无不千恩万谢,视我如神佛现世。倒是这人非但不领情,还颇有几分鄙夷我帮闲偾事的神色,莫不是个痴子?正想到这里,吕元又道:“你今日为我主持公道,劫了人钱财;安知他日不会为你自个儿主持公道,劫人钱财呢?当年苏学士与章惇同游过桥的故事,你老兄可曾听说过没有?”
甘凤池是个白丁,自然没听说过。吕元即应声说道:“当年苏学士与章惇同窗,一日两人同游,遇见一座将断未断的险桥,那章惇仗着轻健矫捷,几步窜过桥去,又跃回桥来,还嗤笑苏学士胆小。学士却道:‘你日后一定是要放手杀人的。’章惇不解,问他缘故,学士道:‘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你怎么会顾惜旁人的生命?’日后章惇诛杀旧党,酿成巨祸,那身首异处者,也不尽是可杀之辈。由此可知世事自有不由人意而愈演愈烈者。所以我说你今天可以为我劫财,日后未必不会为己劫财,就是这个道理。”
“那章惇滥杀好人,吕兄何不将他的下处告诉甘某,我这就去锄了这祸害。”甘凤池昂首一拍胸脯,义形于色地说道,“这才是大丈夫行侠仗义的本色。”
吕元看此人连苏学士、章惇是哪朝哪代的人物都不知道,不免自悔失言。然而又见他嵚崎磊落,豪迈质朴,不失为忠义之士,倒可以点化点化。于是洒然一笑,道:“甘兄方才要我指点一二,我倒想同甘兄订个约——倘或有那么一日,甘兄动了个杀人劫财的念头,却又不是为了替他人主持公道,到时可否请甘兄自废武功,永永不再做什么行侠仗义的事?”
“这有何难?”甘凤池说着伸开五爪,自往额角上那瘤子一抓,道,“我听一个医道说,我头上这瘤子是个命门,瘤在命在,瘤去人亡。今日我且在吕兄面前赌个咒儿——他日甘凤池要是为了一己之私动了贪人钱财的歹念,便一抓摘了这颗瘤子,不劳吕兄费心动手!”
这一节便是吕、甘二人订jiāo授受的前情。插叙此节,正足以见“泥丸功”在吕元这一宗手创之下原本没有什么行侠仗义、锄bào安良的使命。吕元当日指点了甘凤池一套功法,目的只是要点化甘凤池一个“世事不可尽出于己意”的道理。直陈其意言之,乃是吕元早就看出一个势态:那些称侠道义、爱打抱不平者之流,往往愈是得意,便愈是容易失了分寸。原本似是为了助人,一旦惯扮英雄,便难免不会把这当英雄的利害放在前面。而吕、甘二人的这个约定,嗣后果然应验。
根据许多零散而简略的史料——包括江南八侠的民间传说在内——吕元在九十八岁上无疾而终,死于山东济宁。死前曾告诉他的关门弟子李某,他生平最引以为憾的有三件事:其一是为了不让甘凤池称他为师父,而与之义结金兰,约做异姓兄弟。也因为这样,吕元便莫名其妙地成为甘凤池另外一群江湖同道的兄弟之一,跻身八侠之列。其二是既然缘着甘凤池情面结识了了因和尚,却未能及时渡化这yín僧,到头来还不得不助六侠以bào止bào。至于其三——
吕元极其感慨地对李某说:“想当年我受先师朝元和尚开示启迪,念兹在兹的应须是一个‘隐’字上的功夫。先师是亡国的贵胄,其遁迹方外,为的是参出一个苟全性命的道理。我追随先师才不过十年,还在懵懵懂懂之间,说了几句听在先师耳中颇有机趣的话,先师便点拨了我,成就了功法。我若就这么溷世等死,过几十年饥来吃饭、渴来饮水的日子,即便是像蝼蚁蜉蝣一般浑浑噩噩,倒也不失是‘身隐之极’——所谓无为无虑,亦无碍。可早年打禅语、斗机锋,语至而意不至的那些道理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怀。时至今日,我已是近百之人,竟然越来越不知晓:这苟全性命究竟所为何来?岁月淹逝,我毕竟还是造了无数大孽!”
那李某是个憨厚人,听师父说了这么一大番重话,一时间手足失措,应声跪倒,连磕几个响头,道:“师父既不曾作jian犯科,又不曾惹是生非,行走江湖七八十年,不过是收了我们几个门徒、传了几套功法。您要是看弟子不中意,弟子这就自断经脉,了此残生,决计不玷rǔ了师父。”
吕元闻言一笑,道:“你若如此,为师的岂不又平添一桩憾事么?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原来这吕元侃侃自剖,并没有怨悔自己随缘传功、涉足江湖,乃至不能像蝼蚁蜉蝣一般臻乎“身隐之极”的境界。他这第三个遗憾所言者,其实是个十分深刻的思理。作为一个不能像蝼蚁蜉蝣般活命的人,即使竭尽所能地遁世远人,似亦不免要在造化的播弄之下与人jiāo接、遭遇。一旦jiāo接遭遇,自然而然对人、对事、对物、对情便造成了哪怕只是纤芥之微的影响。如此一来,则又何隐之有呢?如此一来,力求隐遁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过来说,倘若这隐遁的妙道奥义并非离群索居、避世脱俗,则又有什么究竟可探、可求呢?吕元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那李某是个直肠直肚的人,睹此情状,亦随之惨然,咽声道:“师父如此作想,那么自凡是个人,活一日岂不就隐不成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