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民服务_阎连科【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楼小院。因为他的敬业,因为师长对革命工作和党的事业近于偏执的痴心和热爱,在一次伟

  大的党中央号召的jīng减编制运动中,师长便带头减掉了家里的公务员和警卫员。从此,在师

  长上班之后,这座原来由苏联人修建的兵营洋楼里,就只剩下了师长那三十二岁的妻子刘莲

  和这二十八岁的炊事员兼公务员的吴大旺,如同偌大的一处院落里,只剩下了一株鲜花和一

  把锄头样。事情的开始,吴大旺浑然不知。他不知道半年来,他在饭桌上吃饭时,师长的夫

  人曾无数次仔细地看过他,不知道他在楼后锄菜时,她曾经天长地久地透过窗户凝视他,不

  知道他在前院给葡萄藤打架时,因为浓密的葡萄藤和密不透风的思想工作样,遮住了她的心

  灵和视线,使她不得不拿出师长的高倍望远镜,把他从葡萄叶的缝隙中拉近和放大。长年累

  月地看他额门上的汗,像珠宝店的老板在放大镜下看一粒钻石或玛瑙,看他脖子的青筋和肩

  头上luǒ露在外的黑皮肤,像观赏一片青紫的上好玉器。而他对此,却从未觉察,不晓分毫,

  像路边野外的一株槐树,闻不到被关在花园里的一株牡丹之香。如此,也就终于在三天前的

  huáng昏里,在师长去北京的某一神秘场所,参加为时两个月的学习和研讨有关军队要进一步jīng

  兵简政的重要会议的第二天的落日中,吴大旺陪着师长的妻子吃过晚饭后,他在收拾着碗筷,

  她外冷内热地瞟他一眼,顺手把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木牌从靠墙的边上,拿起来放在了红木饭

  桌的这头儿,像让他去院里为她取一样东西样,就那么随随便便,有意无意地把木牌往桌子

  这头的角上一摆放,轻轻淡淡说,小吴,以后你只要看到这块木牌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就是

  我找你有事儿,你就可以到楼上去一趟。

  他不知道,爱情的导火索,在他的混沌中已被她悄然点着。第一次看见那块为人民服务

  的木牌不在饭桌的原处时,是三天前它醒目luǒluǒ地出现在客厅中央楼梯底角的四方木柱上。

  看见那块被移动了的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吴大旺没有发怔,他知道移动就是命令,知道

  这时她叫他是有一样他必该去做的工作在不折不扣的等着他,于是,便慌慌地上了几阶楼梯,

  才想起半年前来师长家里报到的第一天,师长以最温顺、冷峻的口吻对他说,楼上的啥儿都

  不用你操心,没有你刘阿姨的话,你不要往楼上走半步。师长的话如毛主席的语录样响在他

  的耳边上,到楼梯的转角处他把脚步慢下来,轻抬轻放,如同踩在一踏即碎的玻璃上。

  他不知道那楼梯是什么木头做成的,常落脚的地方有灰白的脚痕儿,木纹细得如人的皮

  肤纹,踩上去又柔软,又实在。楼上有淡淡一股腐白的香味,吴大旺闻着那味道,像闻到了

  一股罕见的浸人肺腑的女人的香。他知道,去见师长的妻子刘莲,是不该像他第一次回家相

  对象那样,心里无可遏止地砰砰乱跳。这种心跳有背于一个革命军人的觉悟和立场,有背于

  他要求上进的内心和思想,于是,就收住脚步,用拳头在胸口上捶了一下,再次地警告自己,

  说上楼是因为有他必须的一项工作,就像革命的链条上,有一个环节在楼上,他不能不往楼

  上去。也就力挽狂澜地把心跳的频率减下来,如同把反革命的浊流遏止住,这才轻脚慢步地

  上了楼,发现了二楼的结构和一楼一模样,东边是两间卧室,南边是厕所,西边是一间空房

  子。空房子的楼下是厨房和餐厅,而在这二楼里,它有些会议室的模样儿,一圈摆了木框沙

  发和茶几,墙上挂了各式各样的地域行政图和军事布署图。不消说,这是师长的工作间,和

  文人的书房样,看见地图上无数的血红箭头和盘来绕去的红线、绿线、蓝线、huáng线,还有各

  种的圆圈、三角和方框,吴大旺本能地把目光从那屋门口儿缩回来,似乎一下子明白师长说

  的没事不要往楼上多走半步的关键所在了。秘密就是一扇门户,以门户示人,也就无异于泄

  露军机。一个军人,立当以保护军机为使命,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说的绝然不说。吴大

  旺之所以深得师长和其妻子以及革命与政治的信任,正是因为他做到了这一点。

  心跳缓和了,一种庄严慢慢的笼罩了他全身。把目光从地图上迅速地移过来,盯在东边

  靠左有老式雕刻的屋门上,他朝前移了几步,抬头挺胸,面对前方,目不斜视,短促有力地

  唤了两个字——报告。

  回答他的是沉寂。

  他又提高嗓音唤出了报告两个字。

  沉寂依然如huáng昏样漫在这楼里。

  他知道她在那卧室里。这间卧室,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核心和内容。这幢苏式的楼院,就

  几乎是了她全部生命轨道铺设的地盘和圈地。他想再拓开嗓子唤报告,却是身不由己地拿手

  在门上敲了敲。

  她回应了,说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了。

  这才看见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昏huáng的模糊。chuáng、桌、椅子都溶在半粘半稠的模糊里,像

  化在了一片泥水中。她就坐在chuáng檐上,手里拿了一本书,是《*** 选集》第一卷,没有看,

  只是那么拿在手里边。

  他说,阿姨,有啥事?

  她说,开关绳吊到上边了,你帮我拿下来。

  顺着她的目光,他果真看见chuáng头桌边的开关绳盘绕在了那褐色的开关盒子上,人不站到

  桌上去,就别想把那绳子拉下来。他就到了她身边,拉过桌前的椅子,把椅面上的藤编垫子

  取下来,脱下鞋,拍了拍并不脏的脚底板,还又找来一张旧报纸,铺在椅面上,这才上去把

  吊在开关盒上的绳子拉下来,并顺手把开关绳儿朝下一拉,电灯便亮了。

  屋子里一片光明。

  因为这光明,他看见窗外有了一片的黑暗。因为窗外的黑暗,他发现在这光明里,连白

  灰墙上发丝样的裂纹都显得分明了。屋子里没什么奇特,就像军营的军械仓库里没有新鲜的

  武器样,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挂了毛主席语录的镜框画,写字台上摆了毛主席的石膏像,

  靠墙角的脸盆架子边,有一块大镜子,镜子上方印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镜两侧一边挂了师

  长的高倍望远镜,一边挂了师长不常佩带的五四式手枪。枪盒是牛皮,发着暗红的光。而镜

  子的最下边,摆着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铺着一层绿玻璃,玻璃上摆了几瓶那年月罕见的雪

  花膏、香粉盒和女人们用的剪子、梳子类的日用品。这一切,都不曾超出吴大旺的思想范畴。

  他虽然没有到过这一号院的二楼上,可他同二号院的公务员一道登过师政委家和这一模

  样的苏式楼,知道师政委和他那在师服务社当会计的家属住的屋子就是这模样,俭朴、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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