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主任抬头看着我,脸上疑云重重,像一块huáng中带青的布。
我说系里应该给学校打报告,请求给大家记上集体一等功,给学生们都发一笔奖学金。
系主任把那些报纸收起来,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起身望着我,像我是从门外闯进他办公室的一只猴。
我说是真的,报纸你都看到了,学校和国家教育部肯定会表彰咱们文科的学生们,会给咱们中文系一大笔的奖金或者课题费,或者文课研究工程费。说程主任,我别无他求,如果给钱了,我只希望系里能把我的专著当做一部重点来出版,报国家学术成果奖时,能首先考虑我的《风雅之颂》这部书。
我说程主任,我说了半天你怎么不说一句话?
我说,你别这样看着我,像我杨科脑子有病样。
说真的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脑里进了水。
他便把他的目光收回了,把桌上那一叠儿报纸卷在胳膊弯儿里,说杨教授,咱俩到校长那儿去一趟。
--校长让我去找你,正好你来了。
--快走吧,校长在办公室里等着你和我。
我俩也就出门了。
他前我后,走出办公室时,碰到所有的学生都用赞许钦敬的目光望着我,像望着凯旋归来的凯撒大帝样,目光里湿漉漉的敬重和红粉粉的幸福,如同信徒突然遇到了教宗、又不相信自己会遇上教宗般。我说今天的报纸你们看了吧?他们点个头,又对我说电视新闻也播了,网上铺天盖地都是这样的新闻和照片,铺天盖地都是对我们的颂赞和致敬。我便像父亲样,拿手去一个女生的头上摸一下,去男生的脸上摸一下,或者拍拍他们的肩,表示说一切都才刚开始,非凡的还在后边呢。
我就那样被同学们的目光簇拥着,从系里走出来,跟着程主任,到了校长的办公室。穿过校园时,像英雄穿过一片掌声样,所有的目光都是热乎乎的羡慕(还有嫉妒)和称颂,所有的问候都是滚滚烫烫的亲切和敬重。到了学校办公大楼的楼梯上,开电梯的姑娘见了我,慌忙从她那儿抽出一张报纸打开来,神秘地看一眼,吃惊地瞟着我,脸上立马红光灿烂、滋润祥和,有一种冲动想要做什么(也许是想让我签名吧),可犹豫一会儿,又被她自己的理性克制了(其实她没必要克制自己的,让我签名我一定会签的)。
第26节:4.绵蛮(3)
从电梯里走出来,我看见她在为没有实现她的冲动而后悔,脸上的遗憾像涂在她脸上的一层粉。校长是在办公大楼八层的最里边,走廊上墙壁雪白,寂静宽厚,地面上铺的进口大理石石材,rǔ白温顺,踩上去像踩在棉布上。说句实在话,在清燕大学20年,今天到校长的办公室是我平生第一次。我有些忐忑不安,激动不已,手心冒汗。在那寂静的走廊里走着时,我像一个人走在去朝拜皇帝的宫廷里。好在程主任在我前边带着路,到校长的办公室前敲门时,他还回头笑着望了我一眼。
我明知故问地说,校长叫我有什么事?
程主任笑了笑,说这走廊上有甲醛的气味你闻没闻见?
我说到底什么事?
他说这甲醛的气味太浓了。
然后我们就敲门、推门进去了。校长的办公室果然如同校长的办公室,完全和校党委的会议室大小一模样,有三个家用客厅那么大。靠墙的地方全都是书架,书架上摆了各种书籍和资料,huáng色牛皮纸的档案和棕色的硬壳文件夹,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书架上,像图书馆的书籍样你挤我、我挤你地每本书都挤得只见骨头不见肉。我站在门口儿,瞟一眼那书架,又瞟一眼沿着书架三尺远近摆的一圈儿兰花、橡皮树、巴西木和我说不出名的花花和草草,再看看花草往里一圈儿,围着的进口沙发和沙发前的写字台,以及写字台上的文件和报纸,笔筒和茶杯,卡通书和台灯,订书机和指甲刀,台历和餐巾纸,电话和告状信,还有校长看见我和程主任的表情和沉默。他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看了一眼我们俩,把正看的一张香港的英文报纸丢在桌子上(像丢一张擦过嘴的餐巾纸),然后就那么半冷不热地看着我们俩。因为离得远,我没能看清他看的报纸版面上是什么文章和内容(我的英文单词本来也和农民的贫瘠薄地样),但却相隔几米远,看见了报纸上清燕师生抗击沙尘bào的那张大照片(天呀,这新闻快得和跑马占地样),然后再看老校长的脸,就看见他的沉默黑黑乌乌,如谁在他脸上涂了一层砖厚铁重的漆。
张校长,程主任轻声说,杨副教授来了。
校长打量了一下我。
报纸也都找到了。程主任说着,过去把那一叠儿报纸放在了校长的办公桌子上。
--我走吧,有事你再跟我打电话。
程主任边说边退着出了校长的办公室,把我留在那儿,像把一只羔羊留在了荒原上。这让我有了一些紧张和不安(我自小就是怕见大人物的人)。那时候,校长看着我,像一个父亲看着一个把家里东西朝外偷的孩子般,虽说脸上的青乌黑紫中有了缓解的白和huáng,可他的目光却愈发的利锐和尖刻,盯着我似乎想用目光把我浑身的衣服脱下来。老校长已经65岁了,也许半年、也许三个月,就要离休了,就要把这个办公室中的一切都jiāo给李广智(或者别的谁)。可他在离休前,遇到了全校师生抗风拒沙的事,好像这件满天风云的事,给他的人生带来了雷雨和冰雹。我说张校长,你找我有事吗?他说想喝水了自己倒。我说你这办公室光线太好了。他说都是些不值钱的花花和草草。我便坐下来,半个屁股陷在沙发的沿儿里。我问他,让我来是让我汇报昨晚抗风沙的事情吗?他说光荣哦,没想到我的清燕大学这么了不起。
我僵着表情笑一笑,说,报纸上都说是我组织学生们到大街上组成了人体防风墙,其实,我就是和学生们一道做了我该做的事。
祝贺你,校长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我,说你成英雄了,清燕大学又提高了国际知名度,不出三天,全世界的媒体都会关注咱们清燕大学,都会因为你和清燕大学,再次关注中国因为改革开放给环境带来的污染和破坏。
我说都会吗?
--不会吧?
--那好啊。
他说给你说一件事,教育部上午一上班,就来电话通知我,原计划国际大学教育联合会要在全世界评出十所高校授予国际教学质量一流奖,中国向国际大学教联会计划只推荐一所大学就是我们清燕大学,可现在国家又想推荐华夏大学了,想把我们清燕大学从推荐的名单上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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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4.绵蛮(4)
我说张校长,那风沙太大了,文、史、哲三系宿舍的窗子有三分之二都被风给刮落了。不是因为我觉悟高,是那场面确实太惊人,你要见了你也会脱光衣服站到学生们抗风拒沙的队伍里。
还有一件事,校长说,我离休前报的是李副校长接我的班,可昨夜儿李副校长值夜班,因为感冒没有来,没能及时阻止你和学生们组成的人墙到街上,所以李副校长有可能做不了我的接班人。
我说风确实大得没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