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去了玲珍家。
提着那些茹萍买的果圃、小糖和麻花,还有谁都没有吃过、见过的芒果和香蕉,顶着红滚滚的烈日,在中午所有的人都歇午觉时,到了梁子那边的后寺村,到了住在村头的玲珍家,把那些东西放在她家上房屋的桌子上。待她爹、娘都躲着爱情避到门外了,玲珍从灶房端着一碗荷包蛋,过来放在我面前。我看了她一眼,看见她一如往日那张浑圆润红的脸上挂着枯gāngān的笑,像一片荒地上兀自开着一朵生硬的花,竟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房倒屋塌的话。
她说你来是想和我退婚的吧?
又说你上学一年多,没有给我写过信。说我不识字,我可以请人念信、请人替我给你回信,可你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然后她就从我面前走过去,一步步穿过她家的沙土院落地,到大门口儿闩上门,又回来站到我面前,像要审我一样盯着我。她家的上房和所有耙耧人家的上房都一样,高高大大,有一股凌乱的味道飘在屋子里。那时候,屋外燥热,屋里有凉yīnyīn的风。可在那风里,我知道她在盯着我,我便勾着头,盯着我脚上茹萍给我买的皮鞋的鞋尖儿。到了这时候,到了我把头勾得脖子发酸时,准备和她说各奔东西时,她忽然过去用手碰了一下我的肩,说姓杨的,你跟我来一下。
她就不风不火地从我身边去了上房她住的东间屋。
我在正堂屋里待一会,头脑满满当当、又空空落落地站起来,瞟了一眼被她闩了的院落门,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样,犹豫着跟她走进了东间屋。就冷丁儿看见她把自己的衣服脱光了,jīng赤条条地坐在chuáng沿上,手里拿着她水绿色的贴身褂,胳膊jiāo错着抱着自己的肩,那小褂就正好搭在她的胸脯上。她就那样有些气愤、又有些伤悲地坐在chuáng边上,白亮亮的身子在有些昏暗的屋子里,发着磁光,如塑在chuáng上的像。看见我从正堂屋里走进来,愣在屋门口,她瞟了我一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过来呀,你不是上学走时都想要了我?那时候我没舍得把身子给了你,现在你回来和我解除婚约了,我把我的身子给你吧。
里间屋虽然昏暗,可站一会适应了那光线,我就什么都能看清了。我看见她说话时,脸上平平静静,可她说出的话音儿,却颤颤抖抖,像一根挽了许多结子的绳儿从她嘴里伸到我面前。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不说一句话,又苦笑一下子,忽然把胸前的衣服拿开来,双胳膊垂到chuáng上去,把胸脯挑逗一样挺得更高些,使她在那个年龄正为鼓胀有力的双rǔ,直愣愣地对着我。她说姓杨的,过来吧,你放心,大门我闩了,你不走我爹娘不会回来的。
说你来吧,我把身子给了你,就算我没有白白和你订过一场婚。就是你在外边和省长、和皇帝的女儿结婚了,你也得记住你家里有个叫玲珍的姑娘把身子给了你。
她说你来呀,你站在那儿gān啥呢?说你放心,我付玲珍不会缠着你,不会求着和你结婚的。不会去你们学校闹事情,不会去京城说你喜新厌旧,说你要了我又把我给甩掉了。她说你来吧,我就是想把身子给了你,让你一辈子记住我。让我这辈子没有白白和一个读过书的人订过一场婚。说我把身子给了你,你这辈子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教授都得记住耙耧山脉后寺村,有个姑娘叫付玲珍,她在20岁时把一辈子全都给你了。说给你时她什么都不图,就是图个让你一辈子记住她,像记住你有个亲妹妹在耙耧山里样。她话音不高,可说得很快,像穿堂风从她嘴上chuī过样,上一句没说完,下一句就又从她嘴里挣着抢着跳出来,使那时候她家的上房东屋里,chuáng上、chuáng下,桌上、桌下,窗台上、窗台下和半空里,到处都搁着她赤luǒ艳艳的说话声,和从她赤条条的身上散发着的青chūn肉香味,及从墙壁、地下、chuáng上和家具上散发的热暖暖的腐土味。那当儿,午时的日光,从她屋里窗子的一角探进来,金晃晃一条落在屋中央。在那日光中,飞舞的尘土金星儿,响出微细微细的玻璃渣儿似的碰撞声,响出尘土在日光中着火的一丝一股的劈啪声,还有飞舞的金星从日光中飞到yīn凉里灯火熄灭似的水泡破裂声。我就站在正堂屋和那上房东屋界墙的门口里,死盯盯地望着她,心里知道我不能去摸她、去碰她,可浑身上下,却和一年前上学走时一样有着冲动和不安,有着想要过去摸她碰她的想念和欲望,想要同她如何如何的满脑子的麻乱和激动。站在门口儿,我一边盯着她,一边遏制住自己红烈烈的念头和莽撞。双手捏着那个年龄的两把汗,说玲珍,我已经对不起你了,我不能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说你现在把身子给我了,你和谁结婚人家都会在新婚夜里把你活活打死。
§虹§桥§书§吧§。
第43节:2.晨风(2)
我说我走了,你快把衣服穿起来。
说着要走时,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的双rǔ挺在她苍白的脸下面,如两盏白炽灯样明亮着。心里明明有一丝丢掉了什么的后悔在悬着,可是我却说,你把衣服穿上吧,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会记住你,你快把衣服穿上吧。
然后我走了。
落荒而逃,快快活活又遗憾无比地回到了我家前寺村。
一切都风平làng静、秋去冬来地消失着,像耙耧山脉正西80里山下的huáng河那样,雨季了,它就滔滔不绝地流,冬天了,它gāngān涸涸,顶多是在积水的地方结下一层儿冰。到后来,家里去信说,玲珍和村里大她12岁的窑匠孙林结了婚。再后来,她的婚姻滋养着我,使我脚踏实地和茹萍订婚、结婚,一马当先地做了系里的讲师和副教授。那年冬天回来为父亲奔丧时,在村头猛地碰到她,见她扯着她两岁的女儿小敏去村子下边的沟里挑水刚刚爬到村头上,抬头看见我,她肩上的担子抖一下,桶里的水便溅到了她脚上。跺了一下脚,想要把脚上的水都跺掉,然后朝我望了望,她说你媳妇没有跟你回来呀?
我说好苦哇,我父亲没有跟我享过一天福。
没想到读了书人就变得不孝了,她拿眼瞟了我一下,冷冷说,这就是你娶的城里媳妇呀?公公死了人都不肯回,你也有脸在你爹的灵棚下面哭。说着她就朝村子里边走。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jiāo代说别给人家说你媳妇太忙不回来,就说你媳妇有病了住院回不来。
然后她走了,一步一步消失在孙林家住的榆树胡同里。
榆树胡同又细又长,从那里走来的脚步声,也又细又长,仿佛飘在田头路边的一枝草,在我耳朵里扫来扫去,把我从椿树下边弄醒了。我在椅子上翻个身,还要接着睡,接续着玲珍和我的事情朝后想,可我闭上眼睛时,我面前有道影儿晃了晃。
这一晃,我就醒来了。
就从躺椅子上折身坐了起来。
村里我叫她嫂子的一个妇女站在我面前,像她把我吵醒有些不安样,扯着一个背了书包的孩子竖在那儿,脸上挂着笑,说杨老师,我男人从城里回来了,她见着玲珍了。玲珍说她忙得很,没事就不回村里看你了,让你在她家安安心心地住,住多长时间都可以。说完这几句,她又把她手里拖着鼻涕的孩子朝前拉了拉,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上挂的笑,变成浅huáng色,深huáng色,瘦瘦huánghuáng说,杨老师,还有一桩儿事,今早你去村里吃完饭,有个孩子背着书包从你身边过去你还记得吗?你记不记得孩子过去时,你顺手摸了一下那孩子的头?你摸了一下头,啥儿也没说,可那孩子平素考试从来都没及格过,偏偏今天他到学校考试时,一下子却考了90分,排队是全班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