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_阎连科【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决定不走了,我就要和玲珍说一下。

  玲珍住的两间屋,原来并没有多么的奢华和铺张,通常得和耙耧人穿的衣服样。墙上涂了白石灰,地上铺了红瓷砖,外一间摆着沙发、椅子、电视机,里一间有她的chuáng铺和衣柜,别的就再也没有不同了。没有不一样的冬花夏草、高山流水了。唯一不同的,就是电视机上和电视柜下面,放着几个药瓶儿和吃完、没吃完的药包儿(这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县医院开的药,如耙耧山脉特产的核桃、木耳、山货样。我从外面进去时,她正在屋里倒水吃着药。见了我忙把那些药片、药包从茶几上捡起来,说你坐呀。

  我去街上买了牙膏和牙刷。说着我把手里刚买的牙膏牙刷提起来给她看了看。

  她说中午你想吃些啥?

  我说这次回来,是学校让我回到家里考察咱们耙耧山脉在huáng河流域上的一些事。说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有许多诗--其实是歌谣,就产生在咱们耙耧山脉和huáng河相邻的一段流域里。说我写了一部专著叫《风雅之颂》,是专门探讨《诗经》中jīng神与存在的书,被学校和国家列入重点科研计划了,怕将来这部专著一出版,会成为一部中国和世界上了不得的理论经典呢,怕会成为一部和《红楼梦》样的传世之作呢。说这书里有许多部分涉及到耙耧山脉和huáng河流域在两千多年前的种植、狩猎、祭祀和男婚与女嫁,所以,我这次回来想多住些日子哩,要进一步考察这两千多年前的事。考察两千多年前,老百姓唱的歌谣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如何一人一人、一村一村传唱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意思,为什么偏偏就产生在咱们耙耧山脉和huáng河相邻的流域里。

  她有些惊异地望着我(和天堂街上的那些小姐们望我一样。和天堂街上那些小姐们望我到底不一样),目光中有一种庄重和自豪,有一种惊奇和确信。显而易见,我的话和我话里描述的神圣,轻而易举地把她征服了,让她将信将疑、确信不疑了。

  她说你回来是为了考察呀。

  说你忘了耙耧山脉许多村里都有那样的刻字石头吗?

  说你就长住吧,在我家住上一年、两年都可以。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慢慢有了一些已经许久没有了的红润和兴奋,像她20岁前,和我第一次经人介绍见面样。因为兴奋、因为意外,她的额门上有了一层红润的光,仿佛是有一层淡淡的红晕在她脸上飘dàng着。她就那么站着看我一会儿,到里屋取出一串钥匙递给我,说你到城里来了就到这耙耧酒家住,回前寺村就在我家住。孙林不在了,我们也都到这个年龄了,村里人没有谁会说啥儿。别说你在我家住上几个月,你就是在那儿住几年,住上一辈子,也没有谁会说你不该住那儿。

  我望着那钥匙。

  她说拿着呀。

  可我去接那钥匙时,她又把那一串钥匙上的一个huáng铜钥匙取下来(那钥匙大概是能开她和孙林先前住的屋),顺手放在电视上,再把那串钥匙塞给我,说哪间屋子你都可以住,你要看书,你要写作,你回去看哪间屋子光线好了你就住到哪一间。

  我便把那串钥匙接到手里了(沉甸甸像接了一串她给我的爱情样)。拿了那钥匙,我回到我住的房间里,脑子里心猿意马、得意恐慌,忍不住还想到天堂街上再走走,到天堂街上再看看。天堂街一街两岸都是旅馆、饭店、发廊、洗脚屋和推拿按摩什么的。那里每个男女(主要是女的)看见我,都亲得如旱天见着了雨,都恨不得跪下把我请到他们的店里去做客,像他们失踪多年的哥哥、叔叔、父亲突然又回到了他们身边样。我在许多家店前和门口的小姐说话儿,她们热情地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和父母同行时失散的孩子般。

  5.匪风(2)

  问你不来娱乐你是gān啥的?

  我说我是老师要为人师表呀。

  说你的样子又斯文,又好看,做派到底和别人不一样。

  我说老家就是耙耧山脉的,可我20年前就到了京城里。

  说天,你是京城的。你真是京城的?

  我把我的工作证递给他们(她们)看,他们(她们)看着看着脸上就有怀疑了,就不相信清燕大学的教授会到天堂街上了。把工作证还给我,又追问一句你真的是京城来的教授吗?我说没想到老家会有条天堂街。怀疑的就还怀疑着,不怀疑的就要拉我到他们店里去。卖饭的说你是京城来的客,你想吃啥儿我们给你做啥儿。按摩的说你是教授,你想让我们按哪儿,我们就给你按哪儿。理发的说你是皇城的大教授,你到我们店里理发我们不收你一分钱,只要你理完发能在我们店的登记本上签上你的名字就行了。做小姐生意的,她盯着你笑吟吟地半天不说话,到末了不踏实地问,你真的是知识分子、真的是京皇城来的大教授?真的出过很多书、真的是专给大学生和博士上课的吗?是真的你就进来吧。进来你想要什么样的服务我们都给你。都让你尽兴满意,让你终生难忘,让你来了一次以后每天都想来。说你是京皇城来的大教授,那工作证上有红印、有钢章,既然这样,你娱乐完了,满意快活了,你想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不想给或者没带钱,你就不给也可以,下次来了补上也可以。

  她们柔情似火,质朴如土,让我感到宾至如归,仿佛我果真是失踪多年的孩子突然回到了家。我极想按照她们说的走进发廊坐一会,走进按摩屋里和她们说说话。我知道她们都是为了生意,就像教授是为了学问、为了教学,农民是为了庄稼、为了丰收样。我知道我进去只要依账付钱,就决然不会有事儿,可我却还是心里嘭鼓鼓地跳,生怕进去冷丁儿发生一桩儿事,如一转身自己就成了嫖客样(真的是一不小心就成了嫖客了)。我怕自己一转身就不再是教授,而是嫖客了,就在每家店前和那些小姐扯皮挠痒说了许多话。在那些店前犹豫彷徨,辗转反侧,最终是哪家的店门也没走进去,空在天堂街由北向南走了一遭儿,和没有去过天堂街上一模样(到底不一样)。

  我想重往天堂街上去一趟。想一到天堂街,谁先请我、拉我了,我就跟着谁走进她的店里去。是理发店我就请她给我理个发,是洗脚屋我就请她为我足疗一小时,是专门为男人服务的小姐,我把钱给她,不摸她,不碰她,就请她和我说上一会儿话(东拉西扯说上半天空话和闲话)。我已经这样决定了,却又在屋里左右为难没出门,坐卧不宁,来回走动;兴奋得如终于爬上一棵树的猴子般,像发情后又被关在笼子的野shòu样,激情和烦躁,在我周身都如烧着了的火。也就这时候,玲珍在楼下院里大声地唤,说杨科哥——离吃午饭还有一会儿,你愿不愿意让我陪你到街上走一走?

  我忙把窗子推开来——去哪儿?

  玲珍抬起头——广场那边,或者西边的天堂街。

  我听说过天堂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大声地对她说,我们去那儿gān啥呀,想转了就到gān净的广场那边走一走。

  1.菁菁者莪(1)

  因为天堂街,我决定要在我家的前寺村长住下来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3/4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