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们这旅馆好热啊,现在就烧暖气了?
她说最多可以打八折,有介绍信可以打六折。
我把我的工作证给她看,说在京城,哪个酒店都对我们学校的老师打六折,不能到你们这儿就不照顾知识分子了。她接着我的工作证看了一会儿,朝我笑一笑,在二楼给我开了一间六折的房。我拿着房卡到我的房间里,开了灯,拉窗帘,接着去翻电话机旁的住宿指南册。按照指南册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桑拿的分机说,有按摩小姐吗?能到房间按摩吗?年龄最小是多大?没有别的要求,我就要年龄最小的。5分钟内让她到我的房间好不好?
放下电话,我坐下来环顾了那标间房里的两张chuáng,看看地上铺的半脏不脏的红地毯,看看挂在chuáng头上的一张剪纸画,摸摸电视机屏上的一层灰,推开窗让外面初冬的凉气扑进来,最后仰躺在chuáng上舒上几口气,又起chuáng倒了两杯水,放在窗下的茶几上,焦躁难耐地等着店里最小的姑娘,像等着最大的宾客样。等我做完了这一切,到卫生间里洗了手,洗了脸,这时候门口有人敲门了。
3.思齐(5)
我的心开始怦怦怦地跳起来(每次那年龄最小的姑娘敲门时,我的心都激动不已、狂跳如雷,好奇和莫名的担心,如疯马野兔在我的胸里狂奔和跳跃),可就这时候,我又总能长长地吸上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把紧张压下去,人变得风平làng静,若无其事。若无其事地朝门口望一望,若无其事地说,你是送水的吗?进来吧。
也就进来了。
她不是送水的服务员(我知道她不是送水的服务员),她是以按摩为名专门侍候男人的小姑娘。那店里所有的小姐中,也许她不是最为漂亮的,可确实是年龄最小的(每次我都会看看她们的身份证)。我心里狂跳,又貌似心不在焉,等着她的到来,又似乎害怕她的到来。在卫生间已经明明听到了她进门的脚步声,听到她的关门、锁门的当啷声,可我却故意把她当做旅店来送水的服务员,在卫生间里又一次慢慢地洗着手,洗着脸,把那一寸长的时间,拉得如一丈长的绳子样,紧张快乐地享受着她在门口等我,我在卫生间里设想她是什么样儿的猜测和臆断(她到底有多大?长得什么样?是当地人还是外地人?肤色红一些还是白一些?)。直到我不慌不忙(急急忙忙),再一次洗了手,洗了脸,以为我已经把寸长的时间拉到丈长后,才开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可是一开门,我就呆住了。
我面前站的年龄最小的接客小姐,竟是耙耧酒家的小杏儿,竟是我住到耙耧酒家那一夜,玲珍派她去陪我睡觉的小杏子。
屋里好像闷得很。
从窗口chuī进来秋末初冬的凉,清新而cháo润。被我打开的灯光(既然jiāo钱了,有用没用我都要把满屋子的灯打开),照着那凉新新的空气,像日光照着一团看不清的雾。小杏子就站在门后和卫生间的门中间,她上身穿了一件紧身的红色薄毛衣,下身穿了那季节已经有些冷了的长毛裙(穿裙是为了脱着方便,也许有时接客不脱上衣,裙子一撩就行了),脖子里还围了一条红蓝相间的羊绒巾(也许是哪个男人送她的)。看见我时,她比我看见她时轻松得多,只是微微怔一下,立马脸上就挂了惊艳的笑。
——是你啊?杨教授,这两个月你怎么不到耙耧酒家去了呢?
——我们在耙耧酒家每年也有几天假。休假了我就来天堂旅馆打上几天工。打这几天工,比我在酒家gān一个月挣得还要多。
——我知道,你是离开京皇城、离开老婆——你们不叫老婆,时兴叫爱人,你是离开你爱人时间长了,才来这儿散散心。这有啥,男人们要都不来散心我们去哪儿挣钱啊。
——你放心,杨教授,我不会给付姐说你来天堂街的事。不过你也别说我一休假就到天堂街上接客的事。付姐不知道我还在做着这样的事,她以为我早就改邪归正了,以为我早就不gān这行了。这一行和抽烟、喝酒一模样,我们那些姐们说,还和抽大烟是一模一样呢,说只要上了瘾,就别想能戒掉。不过你放心,杨教授,我还小得很,没有瘾,说戒就戒了。说不gān这行也就不gān了。
我俩就坐在窗前的两把圆形椅子上,椅子中间是黑红色的圆茶几,茶几上有果盆、烟缸和两杯完全是茶渣泡的水。那茶渣有一股霉腐在屋里散发着,像我打开窗子时,屋里有股清新流动那样。天气已经是农历十月份,说冷还暖,说暖已冷的气流在县城、在耙耧、在豫西和北方都昭示着冬季立刻要来了。天堂街上的梧桐叶,已经huáng得如同镀了金,落下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像穿裙子的姑娘在舞台上跳着舞。我俩就坐在那窗口说着话,像我在清燕大学找我的学生谈话那样。
我说小杏子,你以后别做这样的事情了,我每个月给你几百块钱,你别再来天堂街上好不好?
——你别再来好不好?
——我说我每月都给你几百块钱,就是不想让你来做这样的事。
她说真给呀?
我说真给呀。
她说那给吧。
3.思齐(6)
我就取出200块钱给了她。
才200?
我又取出200给了她。
她又把手伸到我面前。
我又取出100放到她手里。
她把那500块钱收回去,数了数,看我一眼说,杨教授,我可真要了。
我说你要吧。只要以后你不来再做这样的事。
她就果真把那钱一卷,塞进了她穿的肉色长筒丝袜里(她竟真的把那钱卷进了她的丝袜里)。好在她卷那钱时,脸上红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哪儿,犹犹豫豫又把那钱从袜筒取出来,放到我面前——说是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从进门到现在,你连我的手都没有拉一下,我怎么能平白无故收你500块钱呢?
我说我就是想让你收了这钱,以后不来做这接客的事。她说你真想让我收了这钱你就摸摸我,碰碰我,亲我一下子。我慌忙把身子缩回去,将双手缩到我的怀中间,说我没那个意思小杏子,我有那个意思了,在耙耧酒家那一夜我就摸你碰你了。
她笑了。银咯咯地笑。
笑着说,杨教授,你真的是个大好人。你是我见到的男人中最好的男人了,怪不得那天晚上我们老板付姐会让我上楼陪你睡。
说到她们老板付姐时,她似乎想起了一桩事,忽然把话停下来,盯着我,脸上原来薄薄的单纯被很厚的一层惊奇所取代。原来一脸淡红的兴奋里,有了僵硬和青色,连说话的语速都比原来快起来。她说你和我们老板是一个村庄是不是?付姐她现在的病越来越重你知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病,只见她每天都往医院里跑,大包小包地往家拿着药,谁问她什么病,她就拿眼瞪着谁。谁要说陪她去医院,她也瞪着谁。可是这段日子她的脸色越来越huáng了,说话有气无力了,没事了就待在屋里不出来,生意上的事,想起她就问一声,想不起她连酒家丢了东西都不管。
——你知道付姐她到底得了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