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116)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三岁的蓝四十端着白菜汤泡馍从自家的锅灶那边走来了,他说蓝哥,你过来,司马蓝就端着他那被稀释了的双羊肠汤走过去,两个孩娃站在一条菜畦上,四十说你那羊肠汤让我喝一点,长大我就嫁给你。司马蓝说喝多少?她说喝一半。他犹豫了半晌,就给她碗里倒了一半羊肠汤。这时候跟着本家叔来见识卖皮的表妹竹翠竟站到了他身边,盯着他两个,眼里的光亮噼噼剥剥响。她说蓝表哥你是我表哥,你不把羊肠汤给我,你咋给她哩。司马蓝望望竹翠,又望望碗里,一仰头把半碗汤一口气喝进了肚子里。

  竹翠哭将起来了。白哗哗的哭声唤来了她的堂叔,堂叔拉着她的手,到司马笑笑面前去,说你还是她亲舅哩,分羊肠汤时咋就把竹翠忘了呢,你还配她给你叫舅吗。

  司马笑笑一言不发,走过去啪地一下,打了司马蓝一个耳光。又回身夺过森的碗,夺过林的碗,夺过木的碗,夺过鹿的碗,四声哗啦,把那羊肠汤全都倒进了菜地里。一时间,空阔的菜地里哭声一片,羊肠汤水花四溅,大人们都木木呆呆,孩娃们哇哇啦啦,正在不可开jiāo时候,竹翠的堂叔开口说,你司马笑笑摔碗倒汤是想给我难堪吗?说不就是你去替那店里的小二洗了碗了,小二给你偷出了一碗穷汤嘛,我去给他主人磕个头,还怕求不出一碗羊肠汤?说着就拿上碗去那羊肉饭铺了,到那饭铺门前给小二磕个头,又给掌柜的磕个头,说了几句啥,果然就端了一海碗羊肠汤走回来。那羊肠汤的面上漂着huáng烂烂的油,白淋淋的葱花,升腾着的热气,因为油腻沉沉重重到半空好久不肯散开来。回到菜地里,他二话不说,给自己孩娃倒了小半碗,剩下大半碗分给了杜柏和竹翠。

  于是,空菜地里的哭声没有了,孩娃们的眼睛炽炽白白了。人群死一样的静,老远一个架起的石头锅灶下,火苗叫得和鞭子一样儿,锅里玉米生儿的跳腾,白菜萝卜的碰撞,响得撕心裂肺了。这当儿,蓝百岁啥儿也没说,挨个儿抚一下九十的脸,八十的脸,七十的脸,五岁的蓝六十的脸,四岁的蓝五十的脸,到教火院里把一chuáng新被子背出来,到羊肉饭铺去一阵,那被子不见了,端回半盆羊肠汤。

  柳根他爹脱掉一件夹袄去了羊肉饭铺,端回来两碗羊肠汤,还提了两根羊骨头。

  杜桩他爹脱掉棉袄,单穿一件布衫去了饭铺,端回两碗羊肉汤,还提了两个烧饼还有半斤炖羊肉。

  蓝长寿从儿子脖子取下了镀银项圈,过去换回两碗羊汤,四个烧饼还有半只羊头。

  菜地里油亮的膻香雾雾腾腾,日光一照,那香味就在半空一丝一线缠绕着,像麻麻乱乱锈花线。大人们惊天动地的喝汤声,孩娃们低头啃骨头吃肉的细碎咀嚼声,和着十一月寒冽冽的风,一世界就都成了横窜竖流的羊肉味。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相互打量,一家家都端着海碗,围在一起,把头勾在碗里和羊肉上,憋着满肚子莫名的愤怨和膻味。最后,就只剩司马笑笑一家了。他既没有往那饭铺送被子,也没往饭铺送棉衣,他蹲在地上直抽烟,把烟锅抽得发了红,冬湿的空气从烟锅上滑过去,吱吱叫着变成淡薄的白烟了。他的五个孩娃站在一世界浓稠的香味里,森、林、木像三株永远萎缩在树荫下长不大的草,蓝和鹿像河边朝阳的杨柳苗,高高矮矮一片,沉沉静静默着,眼瞅着菜地里膻香一团一团,咀嚼声流水样哗啦,到了末尾,司马笑笑磕了烟灰,对老大森说,想吃吧,想吃了,再长几岁就轮到你来卖皮了,卖了腿皮你到饭馆吃个肚撑腰圆。司马森便很庄重地向他点了头,对老二林说,想吃吧,想吃了再过几年你也该来卖腿皮了,卖了腿皮想吃啥儿买啥儿。司马林和哥一样向他点了头。又对老三林说,过几年,你哥们卖腿皮时对你和他们一块来,把自己的卖一点,就够你吃饱了。又去把蓝、鹿拦在怀里,说你哥们来卖腿皮你们和他们一块来,只要卖一个人腿上的一块皮,你们弟兄五个不要说羊汤泡馍就是羊肉泡馍也能吃个够。蓝和鹿便把目光投到三个哥的那儿去,仿佛是寻问他们卖了腿皮让不让他们吃,三个哥又都咬着嘴唇,朝两个弟弟点了头。

  司马笑笑就盛了五碗白菜蜀黍糁儿汤给了五个孩娃,五个孩娃就端着碗找了避风的墙下吃起来。这当儿,司马蓝看见蓝四十端着一碗青气直冒的羊肉汤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他,把羊肉汤碗朝他这边递了递,示意让他过去喝她的羊肉汤,他朝她摇了一下头,把头扭到一边了。可扭过来头,他的目光又碰上了竹翠的白瓷碗。竹翠一边香溢四野地吃着羊汤泡馍,一边把目光深蓝乌乌地从碗沿上边翻过来,和司马蓝的目光相撞时,她朝他撇撇嘴,把羊汤喝得风chuīlàng打,声音像沙石样打到司马蓝的脸上去。

  司马蓝把头,脸埋进自己的碗里了。

  也就这时候,从教火院那儿传来了一声唤,唤声红光艳艳,飞到这儿把空dàngdàng的菜地照得亮光四起,连地里的日光都显得暗淡了。所有的三姓村人,都把碗僵在了半空里,嘴唇僵在了碗边上,目光哗一下投到了教火院的大门口,就看见穿一身洋布白褂的一个大夫在朝朝他们招着手。

  ──听见没?来了一个烧伤的,你们来一个卖皮的。

  男人们同时把碗放在地上,同时站起来,朝教火院那儿涌。

  ──来一个就够了,只要寸半一块儿皮。

  唤完话那个医生就走了,男人们便都又把步子淡下来,相互看着不松眼。

  司马笑笑就说,我去卖吧,我左腿上还有二寸好皮子,除了毛边,正好能割下一寸半。

  蓝百岁说,我右腿后边也正好一块二寸的好皮子,卖了还可以到羊肉饭铺把我家的被子赎回来,加上媳妇不停地怀孕,我也该给她买些补养了。

  柳根他爹说,叫我去卖吧,我押进饭铺的袄是新棉花。娃他娘的肚子那么大,连口酸甜都没进过嘴。

  蓝长寿说,你们不叫我卖,我孩娃脖里的镀银项圈就没了,没了银项圈,我回去咋儿向我媳妇jiāo待哩,这次怀孕了是她不情愿,是我硬把她肚子bī大的。

  闹闹嚷嚷各自都说了一堆理,仿佛要去的不是割自己腿上的皮,而是去白吃一碗羊肉泡馍样。说话间就彼此有些互不相让了,蓝百岁说村长不来就是不行哩,村长来了说让谁去卖谁就卖。说这样吧,今儿这柳根他爹年龄最大哩,今年三十四岁了,活不了几年啦,就听他一句话,他说让谁去卖谁就去卖吧。

  所有的目光就集中到了牛把子柳根爹的身上去。

  柳根爹说,那就抓阄吧,老办法,谁抓住了谁就去发这一笔财,谁得给所有来的孩娃买些瓜子和糖豆儿。

  就都同意了。

  柳根爹就在墙边捡了一张纸,叠好撕了十几块,让开始认字的杜柏在随便一块上写了一个字,团起来放到一个帽子里摇了摇,说该过年了,谁家都是一堆孩娃,谁家的女人都大着肚子,谁家都需要一笔钱哩,谁都想发这一笔财哩,听天由命吧,老天爷叫谁发财谁就去卖皮,不让谁发了谁就歇歇腿。然后他望着大家,问谁先抓?说谁先谁后都一样。看大人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时,又看着所有来长见识的孩娃们,说你们都过来,一家出一只手,替爹们把这阄儿抓了去,别让大人们抓着伤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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