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儿这个时候藤却忽然不在了。蓝四十心里落落寞寞,惴惴地不安起来,总感到有一件事情要发生。
事情就果然来了。
临午时,藤从外面回来,领了一个男人,四十几岁,瘦瘦gāngān,头发蓬乱,却也穿了西装,扎了领带,提了出差人员常提的密码箱子。他有名片。名片上说他是经理。这个时候,蓝四十已经很能分辨男人,只消一望,也就知了他的身分。
他知道他不是经理,他是乡镇企业南来北往的推销人员,是那种有钱就花,有女人跟着就走的人。到了九号院落,他并不急于走进屋里,不急于做那样事情,而是在院里站着,打量前后房舍,打量有没有异样的景况。倒是藤有些等不得了,她瘦huáng的脸上,焕发出了血色的红光,眼睛水水汪汪,如两池深井一样,鼻翼翕动得有声有响,整个人儿都充满了欲胀欲裂的不安和躁动。把那男人留在院里,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东屋,站在门口的光亮里,像一只chūn骚正浓的啥儿,一进门就生冷生硬又火红火旺地说:
“姑,我要接客啦,今儿你到外边望着。”
蓝四十正在叠衣服,她转身怔怔地看她。
“人来啦,在院里等哩,你到门外去吧。”
她看见藤脸上十余天的平静不见了,取之的是一种红润下隐含着茶褐色的愤慨,像犹豫了十年二十年,终于下定了死心,不可更改了一样。她觉得这事有些突然,又有些意料之中,静静地望了藤一时半刻,把手里的衣服丢在了chuáng上。
“藤,你可想好。”
“我想好了。我想了半月,我不能让我爹和你合铺儿。”
“他给你多少钱?”
“你别管。从今往后你别管我了。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我快满十七岁了,我能替我爹挣钱治病了。你给我爹的钱我都还给你,我不能让我爹我娘分铺儿,不能让我爹死了和你埋在一块儿,把我娘孤零零留在另外一个墓坑里。”藤这样说着,脸由红转了浅青,手也忽然有些发抖。她激动得无可抑制了,仿佛如此说这么一摊儿话,是蓄谋已久,是一次反扑,是一次替母亲的复仇。她一边说着,眼光变得也愈发青紫冷硬,愈发的对人不饶不依。四十这当儿才对这个女孩娃感到陌生了,也有些畏惧了。藤木然地坐在chuáng沿,盯着四十像盯着一个素昧相识的人。她们就那么天长地久僵持着,两个人的目光在半明半暗的屋里砰砰啪啪,撞落在地上如红火落地一样。一个屋子都燃烧起来了。院子里那男人催促的咳声像汽油一样喷过来。藤说,你出去吧姑,我长大成人了。她语气平静,暗含了力量,说完这话就去收拾自己的chuáng铺了。她先拉亮电灯,关上窗帘,把被子铺好后,又掀开被子把枕巾垫在身子下。做这一切时,藤的双手有些发抖,把chuáng上的枕头放歪了。她那发抖的双手和放歪的枕头使四十开始对她可怜起来。四十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过去,到藤身边时,她说你是第一次,疼的时候千万不要叫,这院子临街哩,然后和藤擦肩而过了。就是这当儿,她忽然发现藤还比她矮半头,肩膀远远落在她的肩膀下,单瘦得如耙耧山坡上的一株被人折了的树枝丫,又如终日短缺水润的枯槐或gān榆。就在这一刻,她脚步淡下了,心里水淋淋一下想到了,说到底她才十七哩,就是一辈子活不过四十岁,也是来人世一次哩,也还是一个孩娃哩。
从屋里来到院落,日光已将平南,正从稍东的上空泄下来,一院的温暖跳跳dàngdàng,围满了她的身子。男人已经看好了这个院落,已经对这个院落放下心来,正把行李放在水池角上,拧开龙头哗哗地洗手。他们彼此望了一眼,男人擦着手说,我有亲戚在公安上,你们要敢耍我,就别打算离开这九都。这样的男人蓝四十接过不止一个两个,她已经知道他这样说话正是因为心虚而无靠。她眯着眼睛看他,说你给她多少钱?
男人说:“是处女了二百,不是了分文不给。”
四十说:“她是。”
男人说:“真的是能这么便宜?在南方涨到上千上万呢!”就提了他的箱子,边进屋子边扭回头来:“你看好有没有穿着便服,走路胳膊甩得大高的人。”这样jiāo待的当儿,藤已收拾停当,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出来唤那个男人进屋。及至那男人果真向她走去时,刚才她脸上灿红的亢奋和青色的义愤都dàng然无存了。
一种厚而僵硬的白色在她脸上冰结着,她对男人说你来吧,说完头晕似的扶着了门框儿,只是看到蓝四十还没有走出去,眼里才有了那直硬的义无反顾的光。
蓝四十回过了头。
她看到了藤苍白的脸如凝在门口的一团儿化不开的云,看到她眼中的光无论如何也没有不久前那样炽烈如火了。她心里又一次轰然的翻动,又一次想到她毕竟才十七,身子还单瘦得缺骨少肉,想到她领她洗澡时,才终于看清她的胸脯刚刚脱开板平,隆起得还很是可怜。她把目光从藤的白碱粉一样的脸上挪开,猛地叫住了就要进屋子的男人。
她说:“喂,我实话实说,她是我侄女,她有肝炎,也不是第一次侍奉男人。”
那男人站住了。
她说:“我侍奉你吧?”
他说:“多少钱?”
她说:“你给多少都行。”
他说:“你今年多大?”
她说:“你看我多大?”
他说:“过了三十吧?”
她说:“你看得真准,三十多一点。”
他说:“我就是图她年轻,过三十的满街都是。”
她说:“我可以用嘴让你受活。”
他彻底地转过身子打量她,就像端详一件玉器。
“价格由你。”她说,“有了给五十,没有了三十、二十都行,我如果不让你受活,你可以不给我一分。”
这个时候,藤脸上的苍白没有了,转眼间呈青呈绿,如这个季节的旺草地。
她未及说话,嘴唇就哆嗦得叮叮当当,满地都是了从她唇上抖落的青紫色的愤恨。
站在东屋的门口,她望着蓝四十,手扶在门框上,那样子似乎她不扶着就会倒下去。男人站在她们之间,扭头望了一眼藤,又回头望着蓝四十。四十把目光从藤脸上一滑而过,就再也不去看藤了。她微微扭了她本来就丰肥的胸脯,目光火烧火燎地搁在男人的脸上说:“我俩都在这儿,你愿意,我就用嘴让你受活,也可以爬在chuáng沿上让你从我的后边来,说,你想让我咋样儿我就咋样儿,打发你如意了,我只收你十块钱,我要不能打发你如意,分文不要,你再找她也不迟。四十话说得很快,就像暮黑时菜市场的菜农急于把几斤蔫菜赶快脱手一样。男人将信将疑地盯着蓝四十,似乎不敢相信天下有这等好事,他的目光明明灭灭,试探着问:“说话算话?”四十就把胸脯挺了起来,嘴角向上挑了一下。
“我不让你先付钱。”
男人说:“你来吧。”
说完这话,男人闪进了屋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