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那儿,那儿的村人就给他让开一条路道,让他一班人马,大车样辚辚着开过。这当儿,他走进了人群,抬头看了看天空几分酷了的白色,脱掉身上的白粗布衫儿,露出上身那复了元气的紫红皮肉,大声说了一声都回家去吧,夏秋的忙闲收种,谁家有难处都去找杜柏,家里的事全都jiāo给他了——然后,他从人群中穿过去,对着架子车队高唤了一声:
“走吧——”
三姓村人便又一次朝耙耧山脉的后梁出发了。车轮声,说话声和车上东西的碰撞声,在灿烂的日光中,暖洋洋地飞舞颠落,擦着村落的墙壁和剥落的泥皮跌下了。车队萧萧着出了村去,青壮劳力尾在车后。从车上掉下了一把舀饭的勺子,司马蓝弯腰拾起,并不重新放回车上,拿在手上如孩娃走在路边,拿一根木棍一样边走边挥,回过头去,对着跟来送行的女人孩娃们喝斥:
“都他妈回吧,我们是去修渠,让你们活到四十、五十、六十岁,不是去给村里人挖墓,一个个跟着gān啥。”
送行的人便都立在了村头。
便唤:“他爹,你没有把盐钱留在家里——”
回答:“有三只母jī,不是天天都生蛋嘛——”“女人们不再唤了。队伍上了梁道,她们立在村头怔着,孩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望着远去的人马木木呆呆,做娘的便狠狠地一掌打在孩娃的屁股上,说哭!哭!你爹是去叫你长寿哩,你哭个啥儿呀。孩娃便真的哭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如银白的针儿朝梁上的人群扎去。听到了孩娃的哭声,男人便在队伍中回过头来,把手伸在半空摆摆,又跟着人马、车队走了。
第十二章
阎连科
自男人们接续着八年前的工程,去修最后一段灵隐渠后,村里就彻底的安静下来。白天,村街上竟没有一个吸烟的人,到了饭时,饭场上的女人孩娃,也零零星星,寥若晨星,仿佛男人们都去充了军役,使村里聚然冷清下来,连jī、猪、麻雀都无jīng打采了。有时你从村街上一连走越几条胡同,也难碰到一人,偶尔有条狗卧在门口的树荫下面,你走上前去,它抬头懒懒地看你一眼,便又躺下伸着长舌睡了。村子里有一股寂寥发霉的枯气,把人气冲淡得仅剩了烧饭时候的一缕炊烟。到了夜里,刚刚吃过夜饭,各家便都闩了大门。既是天热纳凉,也都闷在自家院落里边。倘若不是杜柏偶或夹着他的药书在村里走动,委实村里就没了一个能扛动一袋粮食的人了。
每次村里有大的行动,守留的就是杜柏。司马蓝说,藤她舅,你还留在村里,杜柏就不用在卖人皮时到城里挨饿受冻了。司马蓝说,藤她舅,你不用去修渠。
杜柏就留在了村里。每天翻他的药书,研究他的中药方子了。这次,司马蓝没有说藤她舅,他说,亲家,你去不去工地上?杜柏说村里不能不留一个男人呀。杜柏就又留下了。一次蓝姓一家女人磨面,毛驴一惊,把上扇磨盘拉出了轴眼,往常有两个男人用肩一扛,磨盘就可以复原,可这次五个妇人还扛不动上扇磨盘,便把杜柏叫去了。杜柏啥也没说,又把毛驴一套,让毛驴朝着磨盘错开的相反方向一拉,那磨就复了原位,又可以转着磨面了。
其实杜柏是村里的另外一种力量哩。
许多时候,杜柏说的话就是外面人世实行的政策呢。关于政策的话,这些日子杜柏说的最多的就是一句:“镇上又催咱们村成立一个村委会哩。”有人问他,村委会是啥,他便解释说村委会就是有村长,还得有个副村长,再有两个委员啥儿的,有啥儿事情商量着办。
杜柏这么说了几天,就从各家收了一车粮菜,赶着一趟驴车往耙楼深处,车上装的青菜、粉条、绿豆芽和几袋玉蜀黍堆成一架小山,从早上直摇到日落时分,到了耙楼深处的伏牛峰,就看见青山腰上挂着红褐褐的一条儿,像一根血肠盘在山脉上。就在那一线红色上,三姓村人两个一对,三个一伙,每隔二十米悬着一拨儿,有人用镢刨,有人用锨朝外撂着碎碴土,以为也就是日常的刨刨挖挖,及至到了渠上,杜柏当的一下呆了,所有的男人,都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单穿一个裤衩,浑身上下沾满了红色的礓土碎石,连牙齿也是了泥土色。他看见司马虎和司马鹿共同分了一段活儿,司马鹿穿一个被面大花裤头,司马虎却连个裤头也不穿,赤身luǒ体持一把镢头一弯一直。每一次直起,他的那个东西就在两腿间猛地一甩,像永远也扔不出手的一把锤子。每一次弯下,都要“啊唷”一下。随着那声“啊唷”,似乎远近几里的山地,都被镢头震得抖动了。而镢下真正松了的土碴,也不过半锨左右。山脉上老远汩汩dàng动着一股粘稠的土腥气息,加上镢声、锨声和把石渣撂在草丛、荆条间的哗啦滚动,似乎一个山脉都动了起来。杜柏把驴车停在渠头,就近的村人围了过来,长长短短,问一些家里的景况。他一个一个答着,就看见围上来的六、七个人中,每一个手上都缠了布条,汗血从布里浸出来,成了黑紫的颜色。有人渴了,把车上的生青菜往嘴里塞。有人抓一把豆芽如牛吃草料一样嚼,说日他娘哩,这不是人gān的活哟,我宁愿活到三十岁得喉症死了,也不愿gān这活儿。然后看着头顶火烫的日头,眉毛就被晒卷在一起了。这当儿他儿子杜流从工地那头走过来,说爹,我要累死在这山上呢,每人每天最多能睡半个觉,你给藤她爹说说让我回村歇几天。杜柏就立在车旁盯着儿子问:“你说啥?”杜流答:“我想回村歇几天。”杜柏冷不丁儿飞起一脚,踢在了儿子的胯骨上,把儿子踢坐在了一蓬野草里,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围上来的村人全都愣了。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看见杜柏打自己的孩娃呢,且是刚婚不久算了大人的孩娃儿。
杜流在那一蓬野草中,莫名地看着父亲,泪水哐叽一下涌出来。他说我不过是说说吗,我就真的回了呀,我能不知道活着和出力哪个重要呀,我能不往长远着想呀。
杜流就从父亲身边走掉gān活了。
别的村人也都又去gān活了。
司马蓝沿着破开的山地渠线走过来,泥红色的水渠,两米宽,米半深,正好深到他的脖子下,头在渠面上露着,就像在半空游走的一块黑石头。他每到一段都要说些啥,有时还要拿起镢头刨几下,或用铁锨把修成的渠壁铲一铲。到杜柏的粮菜车前时,杜柏首先看见他人嘭地一下疲瘦了,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可脖子蛇疤的红色褪淡了,显出的浅huáng和正常肤色差不多。杜柏说:“你的疤痕好了呢。”司马蓝说:“杜流在哭哩,想家了,下次让他回家运粮运菜,和藤见一面。”杜柏说:“不是想家哩,是听说镇上又催村里成立村委会,再选一个两个村gān部,给我说他想当副村长,我就一脚踢了他。”
司马蓝就如谁在他背后拍了一下肩,微微一怔,看了杜柏一会儿,问:“又催了?”说:“催了哩。”司马蓝说:“是该选一个副村长,有事了也有个人跑跑腿。”杜柏说:“我想也是,渠修通了,人长寿了,日子正常了,你和四十合在一块好好过几年。大事你一锤定音。小事就让别人g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