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今儿我才知道活着有多好。我生了藤、葛、蔓三个女孩娃,先前从来不知道做女人也有那么快活的事,直到司马蓝去修渠的前几天我才知道了,才明白女人为啥儿要厚着脸皮养男人。”

  她说:“我先前真是白活了。”

  又说:“你们两个合了铺,我想让司马蓝每半月十天回我那儿住一夜。我先前白活了,眼下又怕活着守空房。我只要他半月和我一次就行了,我不管我哥给你说了啥,他管不了我的事。他想让杜流当村长那不管我的事,我只要你答应让司马蓝每隔半月回家住一夜,别忘了我也是他的女人就行了。我再也不会骂你肉王了。我长得丑,又老了,要和你一样俊俏,我也愿意当肉王,想通了当肉王是咱女人的福。”她说:“只要你和司马蓝保证我能活到四十、五十岁,每隔半月让他回家和我住一夜,我从路中央让开让你们俩走进一个屋。”

  说完,她脸上飞着几分轻松,犹如几枚蝴蝶在她面颊上飘落着。

  蓝四十一直静静听着她的话,待她说完了,和啥儿也没听见一样,半旋过身子,乜着瞧了她,想说啥儿却只用舌头在唇上舔了一下,从她和三九的坟间走去了。竹翠看四十没有言语,把身子侧一下让四十走过去,又目追着她的影儿吼:

  “要是我命堵了?,活不过四十、五十岁,你又不让他半月回一次家,你俩就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

  第十三章

  阎连科

  ?命通——是三姓村人对修灵隐渠引水入村,

  益命长寿的一种地域化的乡村概括。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之所以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是因为“命运不通”。命通了,人就长寿了。修渠正是为了通命。

  灵隐渠修通于司马蓝手术后的当年初冬。第三次工程仅用半年多时间,完成了原先预计有年半的工程量。全部工程合计起来,平均水渠宽2

  米,深1.5

  米,全长40公里,全村30多户人家,数十个劳力,三起三落,先后用时16年。整治大小塌方1010次完成。土方3

  万立方米,石方1.1 万立方米,僵土2.1 万立方米,使用水泥56吨,白灰18窑,炸药3.2

  吨,导火索54余米,雷管无数,用坏钢钎2千余根,铁锤500 多把,架子车两百余辆,萝筐2100对,铁锨900

  把,镢头800柄,麻绳数千公斤。先后直接因修渠死人(不包括喉堵症死者)18个,断臂少指类的伤残21人,凡参加过修灵隐者,无不流血或者骨碎。为修建灵隐渠凑资,三姓村人共去教火院卖人皮197

  人次,907 平方寸,直接因卖人皮死去6

  人。女人到九都做人肉营生30余人次。最困难时,卖尽村中棺材和树木,卖尽女儿陪嫁和小伙的迎娶家当,连村里的猪、jī、羊都一头一只不剩,仅余下一对老牛做耕地之用……最终,他们迎来了灵隐渠通水到的那一天。

  ?命堵——命通之反意。

  第十四章

  阎连科

  灵隐渠修至村头是在秋后的出月初九。那时候山梁上已经有几分不毛,玉蜀黍都已收回到各家院落,整个村落的房檐下、树杈上都吊着金huáng的蜀黍穗儿,秋天浑稠的香味,灿烂在街巷和胡同,jī和麻雀,只消张开嘴来,温馨也就填饱了肚子。这是一个吉祥的时日,村里没有谁家有人喉咙肿胀,也没有谁生病闹灾,更没有白色的对联帖在门框上,写着:“今天一去上了天堂,明朝一来长命百岁”

  的字样。从山梁上望出去,犁过的土地,红彤彤如浸了染房的水。未及翻耕的田野,呈出呆板的灰白,蜀黍茬儿均匀地箭在田地,有许多从未晒过日光的草藤,借着一年中最后几日生机,急忙忙攀爬上去,张开一片绿的颜色。就这个当儿,耕地的耕地,播麦种的播着麦种,忽然就有人抬着司马虎在梁上大喝:

  “司马六婶——司马六婶——虎叔卖皮子回来啦,你回家把门开开,给六叔烧一碗汤喝——。”

  司马鹿和司马虎的两个女人,在山坡上捆蜀黍杆儿,一齐从山坡下上来,看见抬着司马虎的是二豹和杜流,忙掀开担架上薄被的一角看了,见瞌睡着的司马虎脸色红润,一睁眼兴奋像布样在眼角飘dàng。媳妇说卖了多大一块?司马虎说两个大腿上的好皮子全都卖了。媳妇说卖皮子不能光是咱司马家的事情,你卖光了皮子家里急用钱了咋办?司马虎瞪了一眼媳妇,说灵隐渠立马通了,过些日子村里成立村委会四哥就宣布让我当村里的民兵营长哩,派我最后卖一次人皮庆贺灵隐渠通水,我能不把腿皮全都卖了嘛。媳妇想想也是,问民兵营长能管着副村长吗?人家杜流可是要当副村长。司马虎默下一会想了,说分工不同,摘菜剥葱各管一工,谁也管不了谁。

  媳妇把担架上的被子全都掀开,果然见司马虎的两条大腿全都用纱布裹了,又粗又白,犹如两根汉白玉的柱子。纱布上有点点血红,雪地梅花样又鲜又艳。

  他的裤子放在脚头,裤腿的脚脖那儿,分别用两条细绳扎住,一条裤腿中,塞满了10000

  响、5000响和2000响的火炸雷鞭,还有一捆又一捆的拇指炸pào,半尺长的两响、三响pào。另一条裤腿里除了鞭pào,还有各类红红绿绿的小糖,而在他两脚周围,则用衣裳裹着隔着,放了十余瓶白酒,还有一块红布,一卷红纸。有种庆典年节的氛围,像蒸汽盖在笼中样盖在被子下。女人被这年节气息熏住了,脸上也跟着红红艳起来,说给我买件衣裳没?司马虎便恶了媳妇一眼,把枕着的一个纸卷打开来,取出一块灰布,又沉又滑,说这是你的裤,二十多块一米,有一半毛料哩,取出一块红底蓝花的,说这是女孩娃的,想做啥儿做啥儿。女人便在村头把布在身上比了,又拉着扯一扯,说结实哩,颜色也好看,又指着担架边上的一塑料袋儿糖:

  “是咱的还是村里的?”

  司马虎说:“瞧你他娘那没出息的样。”

  女人并不生气,知道那糖是自家的,立马分给司马鹿媳妇一半。“五嫂,拿回去给侄儿侄女吃。”两个女人便欢天喜地把被子盖上,抬上担架穿街往自家走过去。

  村人们都从田里、家里出来,围了一层一层,七零八碎地问杜流,问二豹,一下子满村落就如三、四月间的chūn雨样,遍地都是红白哗哗的说话声。

  问:“渠真的快通了?”

  说:“有道梁是青石,一炸一挖就通了。”

  问:“啥时儿回村?”

  说:“快了十天半个月。”

  问:“这几日咋不见有人回村呢?”

  说:“村长疯了哩,谁想回村他都摔锨砸钎。”

  问:“渠通了,都活过四十、五十、六十岁,孙子、孙女一大群,家家的房子不就都不够住了吗?”

  说:“盖呀。”

  问:“钱哩?”

  说:“挣呀。”

  问:“还卖皮子?”

  说:“还可以做生意买卖嘛。”

  说:“渠通了,早死的人都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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