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她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你捏疼了我的手。”

  他松了劲儿,依然捏着她的双手,

  “四十,你嫁给我算啦,嫁给我我让你天天在家歇着不gān活。”

  她用力把双手挣出来,

  “你看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捏红了。”

  他不看她的手,只盯着她的脸,

  “你只要对村人们说,昨夜儿你爹把你叫到了chuáng前,说他说他怕活不了多久啦,他觉得村里新一茬人里就我司马蓝接他的村长合适哩,我娶了你就让你一辈子活过四十岁,还一辈子不gān活。”司马蓝直在雾里,如栽在那儿的一根桩,一动不动,把话说得热热切切,每一个字都从牙间快捷地嚼了方才吐出来。蓝四十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另一只手腕,听着听着,双手忽然不再动了,僵在雾里,雾丝如白线一样搭在她藕嫩的指尖。她说,司马蓝哥,你真想当村长?他说,我做梦都想,自懂事了都想。她说当村长不也照样活不过四十吗?他说村长是啥?村长是全村人的爷哩,叫谁gān啥谁就得去gān啥。

  他说,“我做了村长,就领着村人去把60里外灵隐寺的水引到村落里,保准让村人们吃了那水都活过四十岁。”

  她说:“你真的娶我呀?”

  他说:“真的。”又说:“灵隐寺那儿有人活到一百二十岁。”

  她说:“娶了我真能不让我一辈子下地gān活吗?”

  他说:“能。”又说:“说不定村里人吃了灵隐水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哩。”

  她对他最后说了句那我就照你说的对村人们说了哩,我说了你要不娶我,你就算天下最昧良心的人。说完这话,她便转过身子,走出了那胡同拐角窝下的雾团里。走出雾团时,她看见她的妹妹蓝三九正立在那团雾外,如立在门外一样,她一把扯了妹妹,就朝自家门前枣树下的哀幡儿走过去,又看见她的四位出嫁姐姐,老大蓝九十、老二蓝八十、老四蓝六十、老五蓝五十都已从婆家回来,正在树下燃一堆麦秸虚火,向村落示哀,火光huánghuáng慡慡如日光一样把白雾烧到退了远处。四位姐姐跪在火前,在等着四十和三九一起跪下放声大哭呢。

  她们就依次跪了下去。

  村落里就有了悲哀亮亮的哭声,瓢泼的雨样泪湿了耙耧山脉的村落、房屋、街道和三姓村的各家院落。也就这个时候,太阳从村东bàobào烈烈出来了,金灿灿的光束,照在村街的大雾上,青白色的雾悄悄默默不知退到了哪。转眼之间,各家都闪圆了大门。司马蓝便敲着往日村长蓝百岁在用急时才敲的一面铜锣,从日光下的薄雾间撞出来,铜色的叫声和缸裂似的锣声搅和在一起,不慌不忙,扎扎实实地在三条村街上趟起来。

  “当- 当- 当- ”

  “喂──杜姓、蓝姓、司马姓的都听着──村长死了──上吊死了,死前jiāo代我主持村里的事喽──女人们去缝寿衣──男人们挖墓搭灵棚──”

  “喂──杜姓、蓝姓、司马姓的都听着──村长死了──以后都听我的──女人们都去缝寿衣──男人们挖墓搭灵棚喽──”

  “当──当──当──”

  雾在锣声中立马退尽了,唤声在日色里金灿灿地响亮着。

  二

  司马蓝做了村长。

  三姓村的人都知道了蓝百岁死时,遗嘱让司马蓝做村长。村长也活不过四十岁,谁做村长都一样。给蓝百岁办丧事的第二天,三姓村的老人杜岩从乡政府回来了。杜岩是乡政府的厨师。对于三姓村,杜岩就是乡政府。乡政府的声音全靠杜岩回到三姓村时传到村落里。往日蓝百岁身为村长时,遇到难事就要把杜岩从镇上请回来,杜岩立在大伙面前,说这件事是乡里的政策是这样或那样,问题就是非明白了,迎刃而解了。眼下,三十八岁的蓝百岁死了,三十七岁的杜岩不仅是乡里的政策,还是三姓村年龄最长的老人。在蓝家的院落里,搭灵棚的人进进出出寻镐讨锨。缝孝布的女人,除了借来村里刚死过人家的孝衣、孝帽,因老村长家有六个女儿,都需全白大孝,就把他家的白粗布chuáng单扯下剪了,又补做了蓝四十和蓝三九的两套短缺。六个闺女围着死尸哭啼,一个院落的哭声在忙乱中便如湖样淹了一切。

  司马蓝说:“别哭了,该给百岁叔穿衣服了。”

  六个闺女就歇了哭声,给爹穿戴寿衣了。新旧共四层,内内外外穿毕时,司马蓝说:

  “接着哭吧,别让叔死了听不到哭声哩。”

  又哭声连天了。就这个时候,杜岩从镇上赶着回来了。他箭进司马家院落里,和村人说了几句话,站到跪着的六个闺女身后边,透过她们泪汪汪的哭声,看见司马蓝用一截麻绳捆了蓝百岁的双脚,说百岁叔,你放心上路吧,村落里的事jiāo给我你尽可以放心了。然后,他又把蓝百岁躲在寿袖里的死手一一掰开,将两个白亮的五分蹦儿,一个手里塞了一枚,说双手握钱,福路通天,百岁叔你想买啥就买啥,苦日子留给村里,我就领着村人们受了。最后,司马蓝用一根竹筷子撬开蓝百岁紧咬的牙关,拉着脖子往他喉里看了一番,取出一枚huáng亮的铜元让他咬住,说百岁叔,你为三姓村累了一辈子,今儿你该握银咬金了,就放心走吧,既然让我当村长,我若不能让村里人活过四十岁,你就随时把我招了去。说完这句话,杜岩穿过嘹亮的哭声,到草铺前把蓝百岁拨到一边,不由分说,把蓝百岁手里的蹦儿取出来,塞进去两个铜元,把他嘴里的铜元取出来,放进去了一枚银元;把他脚上的麻绳活扣儿解开,绑成了三绕两匝的麻绳死结。

  司马蓝微怔着站在一边,眼里有着一丝青紫恨恨的光。六个闺女忽然哑下哭声,仿佛突然止了的瓢泼大雨,只留一地的冷冷凉凉郁积在人们的眼前。

  所有的目光都呼的一声扭到了躺尸的草铺前,惊奇如停雨后的云样在蓝家弥漫着。

  杜岩说:“蓝百岁哥死时谁在chuáng前了?”

  跪在蓝百岁以西腿下的四十抬起头来。

  “我,”她说:“叔,我爹死的前一夜把我叫在chuáng前了。”

  杜岩问:“说了啥?”

  四十说:“爹说村里的事jiāo给司马蓝哥吧,他说司马蓝哥也是村里的一个人物哩。”

  杜岩盯着蓝四十那张才十七岁的脸。

  “还说了啥?”

  “再就啥儿也没说。”

  “真的没说别的啥?”

  “说让叔你多替司马蓝哥主主村里的事。”

  杜岩站在蓝百岁的身边,月深年久地沉默着。他脸上短硬的胡茬,在转眼之间由灰黑成了半青半紫的红,如这季节将落未落的柿树叶。村人们的目光和粗粗糙糙的呼吸声,如从风中落下的枯枝败叶,无所适从地飘将下来,小心翼翼地不知该搁往哪里去,就那么彼此相望着,沉默着。这时候蓝四十站了起来,把一张凳子放在了杜岩的屁股下,说叔,你坐呀,爹死那一夜还念叨说你咋就半月不回村了呢?半月不回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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