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②儒瓜──非小孩之意。耙耧山脉一带称侏儒为儒瓜,指那些一辈子都如瓜样团着长不大的孩娃。

  ③灵隐水──从三姓村向西六十公里,为豫西伊河水系,起源于栾川县,途经嵩县、伊川县、入龙门,进洛河,汇huáng河。在栾川、嵩县相jiāo之处,山势俊美,林茂叶秀,有一灵隐寺,寺庙始建于清末时期,伊河从寺头分出一支岔河,称为灵隐河。灵隐河两岸白姓,多有百岁老人。司马蓝率三姓村民自十余年前,始开山修渠,引灵隐水以延年益寿,工程浩大,全程已挖四十余公里。

  ④教火院──位于县城西南城关镇区,1892年英国传教士修建,系教堂医院,1942年后,日军进驻河南,改教堂医院为战场烧伤院,凡住病人,多为战场上被火烧伤士兵;日军投降后,留下的异人植皮术,使教火院在这一地区名闻暇尔。

  解放后,教火院改为县医院附设烧伤医院,故百姓至今传称为教火院。系教堂医院与烧伤医院的合称。

  第三章

  阎连科

  正当午饭之时,村里有许多人在各自门口晒暖说闲,司马蓝的女人从村头走了回来。她单瘦,寡huáng,走路如在风中飘着一样。有年冬天,村里人从灵隐渠上回来,遇了大风,别人在梁上至多走路踉跄,她却被风chuī起来飘滚到了沟底,摔断两根肋骨。人们都疑心她的单瘦,如何能在chuáng上擎住身高五尺八寸的村长司马蓝,可她竟为司马蓝顺顺利利生下了三个女儿:藤、葛、蔓。杜柏的爷爷杜拐子在世期间,村里的难产多得遍地牛毛,女人为生不出孩娃活活疼死,差不多每年都有,可她生藤、葛、蔓三胎,却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十七年前,村里怀孕的女人满山满野,杜拐子接生的脚步终日在街上响个不停,可那个午时,她说我的肚子不舒服哩,从门口回到家里就生了老大藤。一年后的夏天,正割着麦子,她往麦铺儿上一躺,葛的哭声就汪洋了一个世界。再有一年,她就又把蔓生在了挑水的路上。她是挑着一担水抱着三女儿蔓的一团红肉回到家里的。她的单瘦和韧性是村里的奇迹。村人们看到一条gān枯的树枝,会立马想到她脱光的身子。看到一根皮韧的绳子,也一样想到她光溜溜的身子。她走到哪里,都像竖起的一段鞭子。这个午饭时候,她趟着日色和村人们的闲语,进村的当儿,把胳膊上的一个竹篮有意地挎到了胸前。竹篮里放了许多草药,显见是刚从土里挖的,草根都还红红的艳丽,散发着新鲜的草气土气。村人们忙着吃饭,没有人发现她的飘来。

  她不无遗憾地立在村人们面前,说都吃饭了?藤她爹怕不行了,活不了几天啦,喝水喉咙都疼。

  砰地一下,人们把碗僵在了半空。

  “真的?”

  “坟地都看过了。”

  “你篮里挎的啥?”

  “草药。鲜生根,生地根,还有炙huáng芪草。是我哥专门为他配的新药方。炙huáng芪草气血双补,我跑十几里路才挖到,那死鬼对我不仁,一辈子心里都装着蓝四十,可我们杜家不能对他不义。我哥为配这药方一夜没合眼,把《huáng帝内经》都翻烂了页。他快死了,他想活过四十,叫我到河头壑里挖炙huáng芪草给他补气补血,我没有二话就去挖了,来回几十里,跑得我腿都断了。”

  司马蓝的女人竹翠这样流水样表白着从村头走进了村间。人们就开始停着吃饭,说司马蓝活了三十九岁,辉辉煌煌一生,死了也就死了,倒也没啥憾事。这样说着,她就在议论声中走进一条胡同。胡同里昭示着这个年月人世繁华的新砖新瓦的硫磺气息,河水样在村里流动不止。她爱闻人家新房的硫磺味。硫磺的味道使她想到她的男人司马蓝一辈子又长寿又结实,却没能像别的男人一样给她盖三间瓦屋,这最能勾起她对他的满腔仇怨。多少年来,一当仇怨在她胸中汹涌而起,她就感到身上有无尽的气力,一种发泄的惬意和急迫便会如夏天的风样chuī遍她的全身。前面又有三间青砖瓦房朝她迅速迎来,从砖窑带来的huáng褐的气味将熟的玉米、谷子一样朝她袭着,长长地吸了一下鼻子,像吸进了一条huáng绸布条,一种不吐不快的堵塞和舒展便梗在喉咙哩。她想,男人终要死了,终于将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也终将从一团树荫里走将出来,从一捆绳索中挣扎出来。前边娘家的杜姓和同族的司马姓,一窝蜂在十字路口的碾盘上坐着吃饭,说话声,吃喝声涛涛lànglàng。她到人们面前淡下脚步,脸上浮着含了半笑的哀伤说:“知道吧,我男人喉咙疼了。”

  人们怔着,脸上都僵下一片苍茫的白色。

  “怕活不了几天啦,坟地都看了,该准备棺材了。”

  她说你们都知道,他对我不仁哩,对我一辈子都没有比对蓝四十那个破鞋好。

  可我不能对他不义呀,他叫我去挖炙huáng芪草,我一早起chuáng跑了几十里的路。她把竹篮换了个胳膊,把篮里的草药展览出来,说他活了三十九,高寿了,可他还想活四十五十呢。说完这些,她又踏着人们惊白痴痴的目光,轻轻快快地朝前飘过去,脚步如顺水而下的两块竹板。她没有从十字路口往司马家胡同走,而是径直沿着蓝家胡同走过去。

  有风从胡同口灌过来,初chūn的细丝馨香,明明亮亮在风中伸展着。蓝四十家的一群jī,在那儿围着吃饭的四十等食儿,温甜的咕咕声把半条胡同chūncháo滋润地弥漫了。竹翠踢着那温暖的咕咕叫声走过去,看见了蓝四十,她脸上立马呈出半紫半红的兴奋来,好像将死的果真不是她的丈夫司马蓝,而是蓝四十家的血肉骨亲哩。她把目光掴打到蓝四十的脸上和身上,急脚快步地走上前,哐一声在她面前立下来,脱口说声喂,待蓝四十猛地抬起头,又不急不慌道:“司马蓝快死了,喉疼哩,坟地都看了,该准备棺材了。”这样说着,如在说一只jī娃猪娃生病了,染上瘟疫了,活不了几天啦,脸上的冰凉平淡,仿佛一块水湿的布。蓝四十正坐在自家门前一段做劈柴的榆树根上吃着饭,一碗捞面,青菜huáng蛋在那些丝丝连连的面条间星星点点,麻油的气息绣花线样在半空五颜六色地缠绕着。迎面的日光照在她宽敞的额门上,她似乎就是一尊在吃饭的乡菩萨,红毛衣莲花一样托着她的脸。可这一刻她脸上的亮光没有了,菩萨样的安详dàng然无存了。缓缓地抬起头,她原来一脸的润红成了苍白色,碗在手里摇摇晃晃似乎要脱手掉下来。她盯着面前的杜竹翠,想说什么张张嘴,却没能说出来。

  竹翠说:“你的相好喉疼了,三朝两日就要死了哩。一辈子我男人出力流汗你享受,今儿该你去替他挖炙huáng芪草,可我一早起chuáng挖到现在才回来。”

  转眼之间,蓝四十jīng力竭尽了。仿佛不经意时,面前瘦huáng坚韧的女人一棍打到了她头上。她把僵在半空的一碗面条倒在脚下的jī群里,一言不发地回了家,把大门慢慢关上了。如熄了的一团火样她从竹翠面前消失了。杜竹翠盯着她关严的两扇门,拾起一块瓦片朝她家的院里扔过去,又朝面前的jī群踢几脚,把jī群踢得四散逃开,惊叫声落下一片,便心安理得从四十家门前绕道回家了。从那门前过去时,她没有忘记大嘴满嗓地唤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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